夜裏,盛遠在短垣的外邊,一面眺望着月色,一面踏着落葉,沉浸在深思裏。
他的獨白
月亮已經出來了!平時望月色望到心焦的我,只有今日,一到月明,卻忽然害怕起來!有生以來直到今日的我,便要在這一夜裏失去;自明日起,已成爲一殺人犯了!這樣一想,不由得身體震顫起來。試去想象想象看這兩隻手用血染成赤色的時分罷!那時的我,即在我自身看來,怕也成爲一怎樣可咀咒的東西了!假如我所殺的,是我所憎惡的對手,那麼,我正用不着這樣煩憂地去思慮;但是今夜我卻不能不去殺一個我所不憎惡的男人。
那男人,我從前就認識的。渡左衛門的名姓,卻因了這次的事才知道。但認識了他那雖是男性卻過於柔和的白色臉孔,究竟在何時,可記不清了。當我知道他是袈裟的丈夫的時候,一時裏也起了嫉妒之感,原是事實。但到了此刻,那嫉妒早已在我心上不留一點痕跡,乾淨地消失去了。因此渡對我,雖說是戀愛的仇敵,卻也沒有什麼可憎,更沒有什麼可恨。否,否,便說我是同情於那男人的,怕也無不可罷。當我從衣川口裏,聽到渡爲要得袈裟的緣故,真不知費了多少心機的時候,甚至覺得那男人可愛的事,也曾有過。渡一心要想袈裟爲妻,不是特地連學習歌曲的事都去做過的麼?若一想象那真摯的武士的戀歌,我便不知不覺地微笑浮起於脣邊。但是那決不是嘲弄的微笑,實在是想着這樣地獻媚女人的那個男子的可憐!或者也許是爲了他向着我愛的女人,就那樣獻媚的熱情,給了做她愛人的我一種滿足罷。
但是這樣說來,我怕還愛着袈裟的麼?實在我和袈裟的愛,可分作今昔兩個時期。我在袈裟和渡還沒有訂婚之前,我已經愛着袈裟了。或者說,自己想是愛着她了。但到現在,記起來,那時我的心,真含着許多不純的東西。我在袈裟身上追求的,究竟是什麼?在童貞時代的我,明明白白是要求着袈裟的肉體罷了。假如容許一點誇張,我對於袈裟的愛那個東西,實在也不過是把這慾望美化了的一種感傷的心情罷了。和袈裟斷絕了交涉後的三年間,不錯,我真的不能忘記那女人的事;但是假如三年前我已知悉了她的肉體,我還能依然照樣地不忘記她,繼續想念着她麼?真難爲情!我卻沒有回答一個“是”字的勇氣。這便是明確的證據。我對於袈裟以後的愛着,卻有未知悉那女子肉體的留戀,混雜其間,因此抱着悶悶之情,畢竟陷入我所恐懼、所期待的現在的關係裏面了,但是現在呢?讓我問一問自己罷,“我怕還愛着袈裟的麼?”
然而在回答這問題之前,無論願意與否,我卻不能不把糾紛的事件追憶起來。——渡邊橋落成祭的時候。相別三年偶然和袈裟重逢的我,在此後半年中,爲要造成幽會的機緣,真試盡了萬般的手段,且也居然成功了。否,否,不但造成了幽會,那時就連袈裟的肉體,也和夢想着一樣,得以知悉了。然而支配着“當時的我”的東西,應未必便如前所說僅僅是對於不知那女子的肉體的留戀。我在衣川家裏,和袈裟同坐在一間房子的席上,已經感得這留戀不知在何時早就變成稀薄了,那也是爲了我已非童貞,在這樣場所裏,很足以使我的慾望緩和罷。而且除此外還有一個主要原因,便是那女子的容顏已是逐漸衰褪了。實在現在的袈裟,已不是三年前的袈裟!皮膚早已失了光澤;兩眼的周圍,卻各圈了一重薄黑的暈。頰前腮下的那以前的豐盈的肉,早已歸諸子虛烏有了!若說到依然沒有變改的東西,怕僅僅是那雙臉皮的有黑而大的瞳子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罷!這變化對於我的慾望確是個可怕的打擊。我在睽隔三年之後的第一次和她對坐時節,我還明確地記得那時真感到那樣強烈的衝動,不知不覺便把視線移開了的。
然而比較的不曾感着如前所說那樣的留戀的我,爲什麼卻和她生了關係呢?我第一就爲奇妙的征服心所動了,袈裟每和我相會晤,總把她對於丈夫渡所有的愛情,故意地誇張地說給我聽。然而在我呢,那樣的話,始終不過使我僅僅起了一種空虛之感!“這女人對自己的丈夫,懷有虛榮心。”我這樣地想;“或者這怕是不願求我憐憫的反抗心的表現,也未可知。”我又這樣地想過。而且同時要想使這誑言暴露的心情,時時刻刻很強烈地向着我活動。若問“爲什麼要把那話認作誑言”,若說“所以要認作誑言,無非自己有了自負罷”,那麼,在我原也沒有抗辯的理由。但是我依然相信那是誑言,而且現在也還是相信着。
但是那征服心也並不是支配“當時之我”的一切。此外——就是僅僅這樣地說一說,我覺得我的臉已紅了,我此外還被純粹的情慾支配着呢!那也不是沒有知悉了那女子的肉體的留戀。實在是更下等的,對手不必定要那女子的,一種爲慾望的慾望罷。恐怕連那尋歡買笑將女人作傀儡看的男子也不像那時的我那麼樣的卑劣的罷!
總之,我因了這種種動機,終於和袈裟生了關係;與其那樣說還不如說真個侮辱了袈裟。現在回到我最初所發的疑問,——否,我究竟愛不愛袈裟,就算對着我自身,現在更沒有再問的必要。毋寧說,我有時對於她,真感到憎惡。尤其是在事情完結以後,粗魯地抱起了泣而伏着的她的時候。袈裟似乎是一個較這沒廉恥的我更其沒廉恥的女人。蓬鬆的亂髮!那汗污了的臉上的脂粉!沒有一件不顯示出那女子身和心的醜。若是那刻的我說是曾經愛過她的;那麼那愛便以那日作爲最後,永久地消失去了。或是說直到那刻的我,從未曾愛過她的,那麼說就那日起,在我心中,已生了新的憎惡,也無妨的。但是,呀!呀!今夜豈不是我卻爲了我不愛的女人,要去殺那我不憎惡的男人了麼。
那也全不是別人的罪。我用着我自己的口,公然地說出了的。“把渡殺卻了吧”——我一想把口貼近她的耳這樣地囁嚅時的事,連我自己也疑心是已發了瘋麼,然而我卻這樣地囁嚅了。一面想總不至說出的,但卻也竟咬緊牙齒,囁嚅了地說了。我究竟爲什麼願意說出了的,即到現在追想追想看,卻無論怎樣總也不能明白。然而若要牽強地想起來,想是爲着愈輕蔑這女人,爲着愈覺得這女人可憎,我便不禁愈想要加以凌辱了。若要達到這凌辱的目的,實在怕沒有比殺卻了袈裟賣弄自己恩愛的丈夫渡左衛門,且使她不論願否,承諾了這個陰謀,更適合的事;所以我完全和一個被惡夢所襲擊的人一樣,竟無理地,把這自己不願做的殺人的事居然向這女人勸說了的罷。倘以爲我說出殺渡一事的動機,單單靠着上述的這些是不充分的,那麼後來怕有一種凡人所不知的力,誘引了我的意志,而陷入到邪道的罷。除此而外,實在也不能有別的解釋。總之我卻執着很深地三番四復把同樣的事,在袈裟耳畔囁嚅着說了。
這麼一說,袈裟遲延了片刻,突然地正想要擡起頭來的當兒,卻很率直地說了承認我這謀計的答覆。然而我對於這答覆的輕易真感到意外萬分了。看一看袈裟的臉龐,竟有了一種從前未曾見過的不可思議的光耀存蓄在她的眼裏。姦婦!我立刻感到了這二字。同時更有一種近乎失望的心情,突然間把這陰謀的恐怖,在我眼前展開了。其間那女人淫亂的、凋殘的容色的可厭,更始終凌辱着我。這原也用不着特別細說的。真的,假如做得到的話,我極願在那時,當場便破了這一個密約。而且也極願大大地羞辱這不貞的女人一番呢!這樣一來縱使我戲弄了這女人,然而在義憤之後,我的良心也許能找到一個避難所罷。但爲什麼我終於沒有那樣的餘裕呢?完全看透我的心情似的,急遽間變了表情的——她,疑視着我的眼兒的時分——我正直地自白,我之所以陷入到去結那限定日期時刻謀殺渡的約的難境,實在是因了恐怖着萬一我不做這事,袈裟定要對我復仇的緣故罷。非特如此,這恐怖現在還依然深深地捕捉着我的心呢!若有笑我膽怯的,也只得由他去笑。那實在也只是不曉得那時的的袈裟的人,纔會這樣說罷。“假如我不殺渡,即使袈裟不去自己下手,怕我自己必爲袈裟所殺的。與其那樣,我還不如去殺卻了渡罷。”當我看着那女人號泣着而沒有眼淚的眼兒的時候,我絕望似的這樣地想。
當我發了誓言之後,我看到袈裟在那蒼白的顏面上皺着片靨,依然笑着的樣子,我的恐怖豈不是暗暗地已經證實了麼?
呀!呀!我爲着這可詛咒的密約,在污損的上面,在污損的心的上面,現在又要加上一重殺人罪了。假如逼迫到了今夜,破了這約——這也是我所不能堪的。一則爲了誓言在先,還有一個可說是我怕着復仇。然而這也並不是虛言,但此外更有什麼?究竟是什麼呢?逼迫着我,這膽怯的我去殺無罪的人的那一種偉大的力,究竟是什麼呢!我實在不明白。但是雖然——不明白,也許——否,決沒有那樣的事。我輕蔑着那女人,恐怖那女人,憎惡那女人,然而此外,怕就是爲着我依然,依然還愛着那女人的緣故罷。
盛遠繼續徘徊着再也不開言了。月明。何處歌唱着“今樣”的謠曲?
真的,人的心呀!與無明的暗黑無異!
只有煩惱的火燃燒着,消失去的便是那條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