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尾声

  又是几年过去了。

  是秋凉的一天。一辆旅行马车驰近了省城C的一家头等旅馆的阶前;一位绅士微微欠伸,打着呵欠,从车里下来,他还并不算年高,但是身体已经发福得一般可以称为可尊敬的地步了。他走上扶梯,到了二层楼上,在一条宽阔的走廊的入口处站住,看见眼前没有人在,便高声喊说要开一个房间。什么地方的门响了,一个高大的侍者从一架低矮的屏帷后闪了出来,侧着身子急步上前,发亮的背影和他那卷起的衣袖,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中不断闪动。旅客一走进房间之后,立刻就抛下了他的外衣和围巾,往沙发上一坐,两拳拄在膝上,好像刚刚睡醒似的先向四周看了一眼,然后吩咐把他的仆人喊来。侍者一闪,又不见了。这位旅客并非别人,就是列兹涅夫。他是为了兵役的事情从乡间到C城来的。

  列兹涅夫的仆人,一个鬈头发面颊红润的小伙子,穿一件灰外衣,束着一条蓝腰带,脚上着一双软毡鞋,跑进房来。

  “瞧,好小子,咱们不是到了,”列兹涅夫说,“可你还时刻害怕轮上的铁箍会掉。”

  “到了,”仆人回答,从外衣的高领子里试想笑一笑,“可是铁箍怎么就不掉呢……”

  “这儿有人么?”走廊上一个人的声音响了。

  列兹涅夫一怔,谛听着。

  “喂!有人么?”又喊了一声。

  列兹涅夫站起来,走到门边,很快打开了门。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高大、佝偻、头发几乎完全灰白了的男子,穿着一件缀有铜纽扣的旧呢外套。列兹涅夫马上就认出他来了。

  “罗亭!”他激动地喊道。

  罗亭转过身来。他分辨不出列兹涅夫的形貌来,因为他是背光站着的,因此只是迷惑地望着他。

  “您不认识我了么?”列兹涅夫说。

  “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罗亭喊了一声,伸出手来,但又感到犹豫,正要把手缩回去。

  列兹涅夫赶紧把他的手抓过来,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进来,到我房里来!”他对罗亭说,把他拖进了自己房里。

  “您改变多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列兹涅夫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是的,别人也这样说,”罗亭回答,眼睛漫视着室内,“岁月催人……可您,还是老样子。阿列克山得拉……尊夫人,好么?”

  “谢谢,她很好。可是您怎么碰巧也上这儿来的?”

  “我?这可说来话长。老实说,我是偶然来到此地的。我来找一个熟人。不过,我很高兴……”

  “您打算在哪儿午餐?”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饭馆里吃一顿吧。我今天一定得离开此地。”

  “一定?”

  罗亭含意深长地微微一笑。

  “是的,一定。我是被遣送回籍去的。”

  “跟我一块儿午饭吧。”

  罗亭第一次直望着列兹涅夫的眼睛。

  “您是邀我跟您一块儿午饭么?”他说。

  “是的,罗亭,正跟往常,跟老朋友一样。好吗?我想不到会碰上您,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碰上。咱们是不能像这样分手的。”

  “很好,我同意!”

  列兹涅夫紧握了罗亭的手,喊他的仆人进来,吩咐备餐,还要了一瓶冰冻的香槟酒。

  用餐的时候,列兹涅夫和罗亭仿佛不约而同地一直谈着他们的学生时代,回忆起许多事和许多人——已故的和还活着的。起初,罗亭说话还很勉强,但是喝下几杯酒之后,他的血液却渐渐温暖起来。终于,侍者把最后的菜碟撤去了。列兹涅夫站起来,关上门,又回到桌旁,面对罗亭坐了下来,安静地把下巴托在双手里。

  “唔,现在,”他说,“请把咱们别后您的情况全都告诉我吧。”

  罗亭望着列兹涅夫。

  “天哪,”列兹涅夫不禁又一次想道,“他改变得多么厉害啊,可怜的人!”

  其实,罗亭的容貌,特别是和我们上一次在驿站上遇见他的时候比较起来,改变得也并不多,虽则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经在他的脸上打下了烙印;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大不相同了。他的眼睛的神色也迥异从前;他的全身,他那一时缓慢一时急促的动作,他那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言语,全都表现出一种极端的疲乏,一种隐秘而平寂的悲哀,这和他从前惯于装出的那种半真半假的忧郁是完全不同的,只有那些充满希望、自信和自尊的青年人,一般说来,才会假装忧郁的。

  “把我的情况全都告诉您?”他说,“全都告诉,这不可能,也大可不必……我十分疲累,到处漂泊,不仅在肉体上,在精神上也是一样。多少事、多少人令我失望——天哪!跟多少人打过交道啊!是的,多多少少!”罗亭重复一句,注意到列兹涅夫正以一种特别的同情在望着他的脸。“有多少次我自己的话使我自己也觉得可憎——不仅出自我自己的唇边,而且也出自和我同调者的口里!有多少次我从孩子般的任性使气变得像驽马似的鲁钝麻痹,就是痛加鞭笞,却连尾巴也一动不动……有多少次我是空欢喜,空指望,白白地结怨树敌,屈辱自己!有多少次我像苍鹰般疾飞高举——结果却像个碎了壳的蜗牛,爬回原地!……什么地方我不曾到过!什么路我不曾走过!……而路,有一些,是脏的,”罗亭添上一句,稍稍转过头去,“您知道……”他继续说……

  “我说,”列兹涅夫打断了他,“咱们曾有一个时候是惯常彼此称‘你’的。你看怎么样,咱们恢复那个老习惯吧?……来,咱们为这个‘你’,干杯!”

  罗亭一怔,抬起身来,在他的眼里闪出了一种非言语所能表达的什么。

  “来,干杯,”他说,“谢谢你,兄弟,咱们干杯!”

  列兹涅夫和罗亭干了杯。

  “你知道,”罗亭重新开始,把“你”字说得特别重,脸上带着微笑,“在我的心里有一条什么虫,它啃我,蛀我,永远也不让我安静。它让我撞上许多人——起先是他们受了我的影响,但到后来……”

  罗亭在空中挥了挥手。

  “自从跟您……跟你分手以后,我尝试过很多,经历过不少……三番五次,重新开始生活,从头做起——而结果,你看!”

  “你就是没有恒心。”列兹涅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正像你所说的,我没有恒心!……我永远也建筑不了什么;可是,兄弟,要建设什么,但脚下没有地基,要自己先打基础,这真不简单。我的各种雄图,更准确地说,我的各种失败,我不想跟你多描写了。我只想告诉你两三件事情……——在我的一生,只有那时候,成功仿佛在向我微笑,啊不,应该说,我开始希望得到成功——这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啊……”

  罗亭把他的已经稀疏的灰白头发往后一掠,那姿式正和他往时惯把他的浓密的黑发向后掠去一样。

  “好,你听着吧,”他开始说,“在莫斯科,我碰上了一位够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钱,有很大的产业;没有干差事。他的主要的、唯一的癖好,就是爱好科学,一般的科学。一直到今天,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发生这种癖好。这和他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他拼命想显得高明,几乎连话也不会说,只是神气活现地滚着眼珠,若有其事地晃着脑袋。我,兄弟,从来也没碰到比他还低能,还蠢笨的人了……在斯摩林斯克省,有些地方,除了黄沙和几簇连什么动物也不要吃的草以外,一无所有。同样,事情一沾上他的手,就准会落空——凡事好像都从他的手里溜掉了,溜得无影无踪;可他还是发狂似的要把本来平易的事情弄得十分麻烦。假如要依他的主意,人们就得不用口,倒是要用脚来吃饭了。真的。他不倦地工作呀,写呀,读呀。他以一种固执的不折不挠的精神,一种可怕的耐心爱着科学;他的自尊心极强,有着铁般的意志。他一个人生活着,是个出了名的怪物。我结识了他……唔,他也喜欢我。老实说,我是很快就看透了他的,但是他的狂热感动了我。况且,他广有资财;利用他是可以做许多好事,许多真正有用的事来的……我就住到他那里去,最后,还和他一起来到了他的领地。我的计划呀,兄弟,真是规模庞大:我梦想过各种各色的改善,革新……”

  “你可记得,正像在拉松斯卡雅家里一样。”列兹涅夫说着,带着善意的微笑。

  “哪里的话!那时候,我心里明明知道我的话是白搭;可这一回……这一回,一种全然不同的天地展开在我的眼前了……我带去了许多农业书籍……说老实话,那些书我一本也没有从头到尾读完……这样,就着手干起来了。起先,事情并不像我自己所预料;但后来,好像也有点进展。我的新朋友一直一言不发,看着我,他没有干预我,那就是说,没有大张旗鼓地反对我。他接受我的意见,并且实行起来,但总是悻悻然,固执己见,心里对我并不信任,对一切都保留他自己的想法。他把自己的每一种想法都看得了不起。他死揪住自己的想法,好像一只瓢虫好不容易爬上一片草叶的尖端,爬上去了以后,它就在上面坐着,坐着,好像要展翅起飞的样子——而突然间,摔了下来,于是又从头爬起……请不要奇怪我的这种比喻。这是当时就在我的心里酝酿着的。这样,我在那儿硬撑了两年。无论我多么苦心孤诣,事情仍然进展得不妙。我开始疲倦了,我的朋友讨厌我,我挖苦他,他好像一床羽毛褥子似的使我气闷;他对我的不信任,变成了一种不出声的忿怨;我们两人之间互相充满了敌意,简直再也不能谈什么事情了;他不声不响地总想给我证明,他是不会受我的影响支配的;我的计划或者是被篡改了,或者就干脆撂在一边。终于,我觉察到,我不过在一位地主老爷家里扮演了一个清客式的食客而已。无谓地浪费了我的时间和精力,这对我是很痛苦的,更痛苦的是,我觉得我的希望是一次再次地受骗了。我很知道,假如我走掉,我会蒙受损失;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于是,有一天,在我亲眼看见一场痛苦而可恶的把戏,照出了我的友人的原形之后,我终于和他闹翻了,走掉了,扔下了这位俄国麦粉和德国蜜糖混合捏成的老爷学究……”

  “这就是说,你扔掉了你每天的面包喽。”列兹涅夫说着,把双手搭在罗亭的肩上。

  “是的,这样,我就又一次落得一身轻,赤条条,大地茫茫,来去无牵挂了……哎,咱们干一杯!”

  “祝你健康!”列兹涅夫说着,站起来吻了罗亭的前额。“为了你的健康,也为了纪念波科尔斯基……他,也知道怎样安贫的。”

  “喏,这就是我的第一号冒险记,”罗亭稍停了一刻以后,继续说,“还说下去么?”

  “说下去,请。”

  “哎,我不想说话了。我真说累了,兄弟……管它,说就说吧。在东闯西荡之后——顺便,我本可以告诉你,我差一点点做了一位大人物的秘书,以及以后的种种,但是这可扯得太远了——在东闯西荡之后,我终于决定要做一个事业家——请不要笑,——一个务实的人了。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结识了一位……你也许听说过他……一位库尔别叶夫……没听说过?”

  “哦,没听说过。可是,天哪,罗亭,凭你的聪明,你怎么竟想不到,做个事业家……请原谅我说句双关话……根本就不是你的事业呢?”

  “我知道的,兄弟,根本不是;可是,话说回来,什么又是我的事业呢?只要你见过这个库尔别叶夫一面!请你可别以为他是那种空空洞洞的吹牛大家。人家都说我也曾算得个会说话的。可是跟他一比,我就完全算不得什么了。这人有惊人的才学,知识广博,有头脑,兄弟,对于工商企业,简直有创造性的天才。他的脑里仿佛是汹涌着最大胆、最出人意料的计划。我跟他联合起来,我们决定要把我们的力量用到一种公用事业上去。”

  “是什么事业,我可以知道么?”

  罗亭低下了眼睛。

  “你会笑的。”

  “那为什么?不,我不笑。”

  “我们决定要疏浚K省的一条河道,使它通航。”罗亭说着,带着不好意思的微笑。

  “好家伙!那么说,这位库尔别叶夫一定是个资本家喽?”

  “他比我还穷。”罗亭回答,默默地低垂了他的灰白的头。

  列兹涅夫正要笑开了,但又突然停止,握住了罗亭的手。

  “请原谅,兄弟,”他说,“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以外了。唔,这么说,你们的事业一定只是停留在纸上的啊?”

  “也并不完全如此。我们还是开始施工了。我们雇了工人……干了起来。但是立时就碰到种种阻碍。首先,磨坊老板们就根本不赞成我们;此外,我们没有机器就对付不了水道,但又筹不到足够的买机器的钱。六个月来,我们住在窑洞里。库尔别叶夫经常只吃面包,我也总是饿肚子。可是,我也毫无遗憾:那里的大自然真美极了。我们努力,奋斗,向商人们呼吁,写信,散传单。结果,把我的最后一文钱花光之后,完事。”

  “唔!”列兹涅夫说道,“我想,把你的最后一文钱花光,怕不是难事。”

  “当然不难。”

  罗亭望着窗外。

  “可是这计划,老实说,是不坏的,会带来很大的好处。”

  “库尔别叶夫后来怎样了呢?”列兹涅夫问。

  “他?他现在在西伯利亚,挖金子。你瞧着吧,他终久会发财的;他不会落空的。”

  “也许;可是你怎么也发不了财。”

  “我?这有什么办法!可是,我知道,在你的眼睛里我永远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家伙。”

  “你?得了,兄弟!的确,有一个时候,我的眼睛只看到了你的弱的一面;但是现在,相信我,我已经学会了怎样来尊重你。你自己是不会发财的。……真的,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才爱你的……真的!”

  罗亭淡然一笑。

  “真的?”

  “就为了这一点我才尊敬你!”列兹涅夫重复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还要往下说第三件么?”罗亭问。

  “请赏光。”

  “遵命。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从这一件我才刚刚脱身出来。你不嫌我烦么?”

  “说下去,说下去。”

  “你瞧,”罗亭开始说,“有一次闲着的时候——闲着的时候在我总是很多的——我忽然想到:我有些知识,我的愿望是善良的……我说,你总不会否认我的愿望是善良的吧?会吗?”

  “那怎么会!”

  “在别的方面我都多多少少是不及格的……那么为什么我不可以从事教育,或者朴素些说,做一个教书匠呢……与其白白浪费我的生命……”

  罗亭停住,叹了一口气。

  “与其白白浪费我的生命,那么,想想办法把我所知道的传授给别人,不是更好些么:也许,他们会从我的学识里得到一点好处的。我的能力总不算平常,至少,说话还算我的拿手……所以,我就决心献身于这个新的事业了。找一个位置,可不容易;我不想教私人;教小学,我也毫无办法。最后,总算给我找到了此地一所中学校的教员位置。”

  “教什么?”列兹涅夫问。

  “教俄国语文。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像这回一样热心来从事我的工作的。一想到要去教育青年,我就感到了一种鼓舞。为了写第一篇讲稿,我整整花了三个星期。”

  “讲稿你还有么?”列兹涅夫插口问。

  “没啦: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讲得还不坏,很受欢迎。现在我还仿佛看到我的听众们的脸,——善良的、青年的脸,闪着纯洁的、专注的、同情的、几乎是惊愕的表情。我踏上讲台,热情地宣读我的讲稿;我原先以为足够讲一点多钟的,但是二十分钟就念完了。视察员也坐在那里——是一位戴银边眼镜、头戴短假发的枯瘦的老头儿——他不时把头伸向我这一边来。当我讲完了,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对我说:‘很好,先生,只是有点太深奥了,意思不大显明,关于本题说得少了一点。’但是学生们却满心尊敬地盯着我……真的。你瞧,这就正是青年们可贵的地方!第二次还是事先写好讲稿,第三次也是这样。此后,我就开始即兴演说了。”

  “成功么?”列兹涅夫问。

  “大大的成功。听讲的十分踊跃。我把我灵魂里所有的一切全都献给了我的听众。他们中间有两三个小伙子真是十分难得;其余的却不大懂得我讲了些什么。可是,我也得承认,就是那几个听懂了的,有时也提出了一些问题使我不能下台。但是我并没泄气。他们倒都是爱我的:在考试的时候我都给他们满分。于是反对我的阴谋就开始了——不!其实也算不了什么阴谋;只是我不守本分罢了。我妨碍了别人,别人也就来妨碍我。我对那些中学生所讲的,就是在大学里也不常听见的;他们从我的讲演里得益不多……我讲的一些事实,我自己也是不大清楚的。再说,我也不满足于指定给我的行动范围——这,你知道,正是我一贯的弱点。我要求根本的改革,这些改革,我可以向你起誓,是既实事求是而又易于实行的。我希望借校长的力量可以把它们实行起来,他是一位善良正直的人,原先是受到我的一些影响的。他的夫人也帮助我。我,兄弟,这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那样的女性。她年纪已经快四十岁了;但她仍然像个十五岁的少女似的,信仰善,热爱美,毫不害怕在任何人的面前说出自己的信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高贵的热情和纯洁。受到她的鼓励,我草拟了一个计划……但是,就在这时候,有人暗算我了,在她的面前进了谗言。损害我特别厉害的是那个数学教师,一个尖刻的、胆汁质的小丈夫,他什么都不相信,正跟毕加索夫一样,不过比他要能干得多……说起来,毕加索夫怎样了?还活着么?”

  “活着的;你想象一下吧,他和一个小市民女人结了婚,听人家说,她老是揍他呢。”

  “活该!唔,娜达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好么?”

  “好。”

  “幸福么?”

  “幸福。”

  罗亭沉默了一刻。

  “我倒是谈到哪儿了?……哦,是的!那个数学教师。他十分恨我:他把我的讲演比作烟火,抓住我的每一句不大清楚的话当作把柄,有一次还为了一个什么十六世纪的纪念碑把我弄得无法应付……而最重要的,就是他根本怀疑我的用心何在;这样,我的最后的肥皂泡碰上了他,就好像碰上了一根尖针一样,破了。那个视察员开头就和我不投机的,他唆使校长也来反对我;一场争吵发生了,我不肯让步,勃然大怒起来;事情传扬到当局的耳里了;他们逼我辞职。我不肯就此甘休;我想要给他们证明:他们是不可以这样对待我的。……但是,他们正是可以这样对待我的,他们爱怎样就可以怎样……现在,我就非得离开此地不可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两位朋友都低头坐着。

  还是罗亭首先开口。

  “是的,兄弟,”他开始道,“现在我可以借用科尔卓夫的诗句来作为自己的写照了,他说:‘啊,我的青春,你使我坎坷颠沛,无地容身……’可是,难道我竟是什么事都不相宜,难道在世上我竟无事可做么?我时常把这问题反问自己,但是,尽管我极力把自己看得低微一些,我总不能不感到我有一种并非所有的人都有的才能!为什么我的才能总是不能开花结实?再说:你可记得,当我和你在外国的时候,我是自命不凡的,虚假的……是的,那时我还没有清楚地觉察到我究竟需要什么;我陶醉在空谈中,相信着空中楼阁;可是现在,我可以向你起誓,我是能够向任何人高声说出我所需要的一切来的。我绝对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我完完全全地,彻头彻尾地,是一个安善良民了。我贬低我自己,愿意适应任何环境;我的要求极其微小;我只求达到最近的目标,做一点哪怕是极不足道的于人有益的事。但是,不!怎么也不成!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东西使我硬是不能和别人一样生活,一样行动?……现在我所梦想的,也就只有这一点。可是我刚一得到个什么固定的位置,有个什么着落,命运就马上来拨弄我了。我开始怕它了——我的这个命运……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请给我解开这个谜!”

  “谜!”列兹涅夫重复道,“是的,真是个谜。你,在我看来,从来就是一个谜。就是在你的青年时代,在什么无聊的胡闹之后,你会突然吐出一席惊心动魄的话来,于是又一次……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就是在那时候,我已经不了解你了:因此,我才不高兴你。……你的才能是这么丰富,对于理想的追求是这么不屈不挠……”

  “只是些空话,全都是空话!什么都没有做!”罗亭插口道。

  “什么都没有做!又有什么可做……”

  “有什么可做?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一个瞎眼的老妇人和她的全家,你可记得,就像普里雅申采夫那样……这也算是做了点什么了。”

  “是的;但是,说一句好的话——这也算做了点事情啊。”

  罗亭默默地望着列兹涅夫,轻轻地摇了摇头。

  列兹涅夫还想说些什么,用手抹了抹脸。

  “那么,你现在是回田庄去么?”他终于问。

  “回田庄去。”

  “你难道还留下个田庄么?”

  “还留下了那么一点点。两个半农奴。这总算是个葬身之地了。也许,这会儿你正在想:‘就是到了这个分上,他还是少不了漂亮话呢!’漂亮话,真的,它毁了我,它吞了我,我这一辈子也离不了它。可是,我现在所说的,却不是漂亮话。这些白发,这些皱纹,兄弟,这可不是漂亮话;这褴褛的衣服——这也不是漂亮话。你对我总是很严峻的,也总是公平的;但是现在却不是严峻的时候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完了,灯油已干,灯身已破,灯芯也快灭了……当死亡来时,兄弟,一切终会和解的……”

  列兹涅夫跳了起来。

  “罗亭,”他叫了,“你为什么跟我说这种话?这我能领受得起吗?假如我看到你的低陷的双颊,看到你的满面的皱纹,心里还只是想道:又是漂亮话——那我还谈什么知人论世,还算个什么样的人呢?你想要知道我对你作何感想吗?好!我的想法就是:这里有这么一个人——以他的能力来说,什么地位他会达不到,什么世上的财富他会弄不到手,只要他愿意!……而我现在却看见他,濒于饥饿,漂泊无依……”

  “我引起了你的怜悯。”罗亭喃喃地说。

  “不,你错了。你引起了我的尊敬——就是这样的。有谁能阻止你跟你那地主朋友一年复一年地混下去呢,他,我完全相信,只要你肯奉承他,他是准能让你一生吃着不尽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地在中学校里待下去呢,为什么你——奇怪的人!——无论你开始从事什么事业,结果每一次都是无可避免地牺牲自己个人利益,总不肯在不好的土地上生下根来,不管它是多么肥沃?”

  “我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罗亭说着,忧郁地苦笑了,“自己也站不住脚跟。”

  “这是真的;但是你站不住脚跟,不是因为你心里有条什么虫,像你开头对我所说的那样……这不是什么虫,不是一种无聊的不安静的灵魂——这是爱真理的烈火在你的心里燃烧。很显然,纵然你遭到种种挫折,但是这团火在你的心中,甚至比许多自命为不是自私者而竟敢称你为阴谋家的人,还要烧得热烈得多。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一定老早就把这条虫安静下来,和所有一切妥协起来了;而你却竟然毫不埋怨,而且,你,我相信,就是在今天,就是在此刻,也还是像一个小伙子似的,准备着随时重新开始新的工作的。”

  “不,兄弟,现在我已经疲倦了,”罗亭说,“我已经受够了。”

  “你疲倦了!在别的人,也许早就死了。你说,死会把一切和解;但是活着,你以为,就不能把一切和解么?生活过,而不会宽容别人的人,是不配受到别人的宽容的。但是谁能说自己是不需要宽容的呢?你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尽你的可能坚持了下来……还能要你怎么样?我们的路分开了……”

  “你跟我,兄弟,是全然不同的人哪。”罗亭说着,叹了一口气。

  “我们的路分开了,”列兹涅夫继续说道,“也许正是因为,多谢我的景况,我的冷血,和种种幸运的环境,没有什么来妨碍我安坐在家里,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而你却需要跑到大地上去,卷起袖子,要劳苦,要工作。我们的路分开了……但是,请看,咱们彼此又是多么接近。你瞧,我跟你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言,只要半句暗示,彼此就心领神会,我们是在同一种感情中长大起来的。我们的人留下的已经不多了,兄弟,我跟你就是莫希干人的最后孑遗了!在往时,在我们的面前生活的道路还正广阔的时候,我们尽可以各行其是,甚至互相争吵;但是现在,我们圈子里的人渐渐稀少了,新的一代正在越过我们,趋向着和我们不同的目标,我们就应当紧紧地彼此靠拢。让我们碰杯痛饮吧,兄弟,像往日一样,唱一曲吾侪同欢乐!”

  两位朋友相互碰杯,以真挚的情感,道地的俄罗斯风格,不入调地唱完了从前学生时代的歌曲。

  “那么,你现在就要回到乡下去了,”列兹涅夫又开始说,“我想你决不会在那儿久住的,我也想象不出你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样来结束你的一生……但是,请记住,不管你的遭遇如何,你总会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可以藏身的窝,那就是我的家……你听见么,老家伙?思想,也是有它的老弱残兵的:它们也该有一个养老堂。”

  罗亭站了起来。

  “谢谢你,兄弟,”他说道,“谢谢!我永世也不会忘记你的这番美意。只是我还不配有一个养老堂。我浪费了我的生命,并没有像我所应该做的那样,为思想服务……”

  “别提了吧!”列兹涅夫说道。“每个人都只能尽到自己的本分,怎么能格外要求呢!你曾自称一个‘漂泊的犹太人’……可你怎么知道,也许,你命该终身漂泊,也许,你正因此而在完成着你自己还不知道的崇高的使命;人民的智慧宣说:咱们全是掌握在上帝手里的,这话很有意思……你这就走了吗?”列兹涅夫继续说着,看到罗亭正拿起自己的帽子。“你不在此地过夜么?”

  “我走了!再见。谢谢你……我不会有好的收场的。”

  “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一定要走了么?”

  “要走了。再见。别记着我的坏处。”

  “好,你也别记着我的坏处……别忘了我给你说的话。再见……”

  两位朋友互相拥抱。罗亭很快地走开了。

  列兹涅夫在室内来回踱了好久,终于停在窗前,沉思了一会儿,低声喃喃道:“可怜的人!”——于是,坐在桌前,开始给妻子写信。

  而外面,风已经起来了,凶恶地号啸着,沉重地、愤怒地摇撼着格格作响的窗叶。漫长的秋夜降临了。在这样的夜里,能坐在家室的庇荫之下,有温暖的一角的人,是有福的……愿上帝帮助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的一个酷热的下午,在巴黎,当对于“国立工场”工人们起义的镇压已近尾声的时候,有一营正规军正在圣安东尼区近郊的一条窄巷里攻占一座街垒。几发炮弹已经把街垒击毁;残存的防御者们已经把它放弃,正在只想各自逃生,突然间,在街垒的高顶,一辆翻转的公共马车的残架上,出现了一个穿着一件旧礼服的高大汉子,腰束红带,灰白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草帽。他一手握着一面红旗,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缺锋的马刀。紧张而尖锐地喊叫着,一面爬到街垒上来,挥舞着旗帜和马刀。一个芳森的步兵瞄准了他——放了一枪……高大汉子手里的红旗落下来了,他像一只布袋似的扑倒下来,好像在向什么人的脚前致敬一样。子弹贯穿了他的心脏。

  “瞧!”一个逃走的起义者对另一个说,“波兰人给打死了!”

  “糟糕!”另一个回答,于是两人一同跑进了一间屋子的地下室,这屋子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墙壁上满是枪炮的弹痕。

  这个“波兰人”就是——德米特里·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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