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卢伯屏一九二九年四月八日

屏兄:

  好久好久,不曾好好地给你信了。当你写信来说把我寄与你的信订为十册的时候,我是多么惭愧啊!

  今晚稍有馀暇,季弟又以微恙不能执笔,所以我要郑重其事地与你写一封信去;但倘如写下去时,竟写不出什么来,我便将近作的长短句抄几首去,或者你可以在那里面看见我近来的心情吧。


  天津的春真是北方的春啊!晴时要起风;好容易风住了,天又阴沉得有如深秋与初冬。上星期六出门,全身都换上了袷衣。待到下午六点回校的时候,穿上了棉袍,也一点不觉得暖。直到今日,仍然是冷森森的。季弟因为小不舒服,还穿着皮袍。(其实郑因百的皮袍,压根儿就没有脱。)

  我们五个人——季弟、汉锡、涧漪、因百同我——天天在一处,吃饭也在一个桌上。你还不知道哩,我自从去冬返家的时候,便换上了陆克式的大框眼镜了。于是我们五人便自称为陆克大会。同事们大约有点侧目吧,但也不要管他。

  几班学生对季弟与因百都非常之欢迎。伊们甚至说季弟有女性,大约是观察的错误或时日还浅的原故吧。但这欢迎却与“女性”两字有着一点关系,女孩子终究是女孩子!

  我的心情,大约是因为不甚寂寞了的原故吧,非常之好。不过自己永远是把不准自己的舵的。什么时候,会忽然恶劣起来,也说不定。但我近来似乎发现了一个真理:享乐现在。人永远是惋惜着过去,而不会利用现在的。譬如说吧:我们在济南时,羡慕在青州时的生活。待到你去曹州,我去青岛的时候,却又都回忆济南了。我们试一回想,在我们过去生活的某一断片中,即使说最不愉快的一断片吧,那里面也正有着值得深深地玩味的事物在。然而我们受了外物的牵掣与蒙蔽,却将那值得玩味的事物轻轻放过;事过境迁,又把印在脑子里的影子,零残破碎的东西,拿来当作珍品,细细地咀嚼与欣赏,有时且深悔把尔时的境遇轻轻地放过,这够多么傻啊!现在我想把眼前的生活,过得切实一点,丰富一点;即使为将来的回忆打算,这也是值得过的事情哩!

  为了以上的原故,填了下面的词:


思佳客 记返里时心情


知到人生第几程,眼前哀乐欠分明:他乡未是飘零惯,却把还乡当旅行。  拚扰扰,莫惺惺!江南山比故乡青。还乡梦与江南梦,可惜今宵俱不成!


笑话!我抄错了,我指的是另一首《思佳客》,不是上一首。


说到人生剑欲鸣,血花染得战袍腥。身经大小百馀阵,羞说生前死后名。  心未懒,鬓犹青,尚堪鞍马事长征。秋空月落银河黯,认取明星是将星。


小桃红


不是豪情废,不是雄心退。月下花前,才抽欢绪,已流清泪。甚年来诅咒早心烦,也无心赞美?  一种人间味,须在人间会:有限青春,葡萄酿注,珊瑚盏内。待举杯一吸莫留残,更推杯还睡。


  我近中的思想,是在那首《小桃红》里充分地表现出来。我最得意的是后半阕;后半阕中我最得意的是“待举杯一吸莫留残,更推杯还睡”两句。我的意思是说:好好地爱惜我们的生命,好好地生活下去,有如把一杯好酒,一气喝干,待到青春已去,生命已完,我们便老老实实地躺在大地母亲的怀里休息,永远地,永远地。


  前得一萼信,说是要搬家,嘱我暂时不必去信,一半日内她必有信给我。但等了两个礼拜了,却依然是“鱼沉雁杳”,今晚春寒骤增,棉袍不暖,心里忽然又泛起淡淡的悲哀来。我怎么老是这样?连我也莫名其妙了。

  馀再函。祝康愉

弟弟随白 四月八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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