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一回 生女別妍媸療貧學曲 得人在嫵媚送笑登龍

  卻說中國人的思想,向來是是古而非今,以爲五帝時代不如三皇。夏商周三朝,不如唐虞。唐宋元明,不如漢晉。甚至降到清末,以爲鹹同時代的人,不如乾嘉;光宣時代的人,又不如鹹同。像這樣一步一步退下去,千萬年後,不知道中國人要變成個什麼樣子了。

  這話可又說回來了,這種思想,卻也不能說他毫無根據。有人說,民國八九年的北京看到民國二三年是唐虞之世。到了民國十六七年,看民國八九年的北京,又是唐虞之世。然則社會上的現狀,是一步一步後退的,豈不顯然?諸君莫說這是笑話,本來稗官小說,也就卑之毋甚高論。在我動筆時候,北京已是北平,都城南遷了。回想當年,真和現在有許多不同的地方。本來國家遷都,自有他的大道理,吾儕小民,何必置什麼末議。不過一個人目睹滄桑,這荊棘銅駝之感,是少不了的。加上我的朋友,和我朋友的朋友,他們在這幾年之中,或興或衰,或留或走,也就極蒼狗白雲變幻之態了。我們怎能無動於衷?

  世界上的文字,本來就不必到一種特異地方去尋材料,只要說得盡情,言之成理,自然成章。況且小說一道,本來是街頭巷尾之談,那種材料更是俯拾即是。所以這一部小說不必裝腔作勢,說什麼有託而述。也不必說樓閣憑空,全是杜撰。不過把斯人耳聞目睹的事,似乎可資玩味與談助的,隨便記將下來,文學裏面,加些小說匠固有的點綴,作爲長篇小說。所以老老實實,就名他爲《斯人記》。

  《斯人記》雲者,一可說是斯人所記。二可說是把斯人事記將下來。若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作者斯記,有獨清獨醒之感。則吾豈敢?那倒不如說是死人所記爲得了。閒話說了半天,我這一點感想,卻從何而起?我記得古人有兩句詩:“溪邊多少如花女,頭白溪頭尚浣紗”。這正是說,人生有幸有不幸。而我所忽然感到的,就是有兩個女子,同時學藝,一個昇天,一個墜地。足以代表一部書上人物的縮影,不如就把她請來,作一個開場人物。而且她關係半部鶯花,一朝聲色,倒也不愧作一個說部先鋒。

  若論這個人是誰,在若干年前,她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小家碧玉。她是旗人,父親姓個壽字。自個兒小名菊兒,一直到十五歲,依然是這樣叫着。可是父母不和,打了一場官司。不知如何,她父親是大輸特輸,判了永遠監禁,小菊就跟着母親過活了。她母親是個能幹人,一向帶着三分男性。滿衚衕裏都叫她一聲壽二爺。壽二爺除了丈夫,只有一個獨生女兒。過起日子來,未免顯着枯寂,而且先是一點進項沒有。到後來有一個好街坊,倒和她很好,就在一處合作尋生活。這人姓牛,單名一個貴字,人稱牛大爺。牛大爺是個白肉胖子,銀盆一張大臉,只因爲臉上肉太多,向上一擁,把眼睛的眶子擠小了,只剩得一條縫。他腦袋後面,比臉上的肉更多,在後腦勺子下,涌出一大撮肉。一層一層地疊將起來,像半個葫蘆一般。他前後有這兩塊肉一擠,腦袋上萬萬生不住頭髮,就禿着一顆腦袋,由此一來,人家又給他起諢號了,背後叫他大禿牛。

  大禿牛是個混混,前前後後,幾條衚衕,沒有不認識他的,這衚衕裏要發生什麼小事,他一拍大腿從中一勸說,大概就可了結。壽二爺因爲他這一點,覺得他夠朋友,就和他聯合一處,開了一座洗衣房。另外請了一個教戲的給菊兒教戲,兩家三口人過日子,雖然苦一點,究竟也有個辦法了。這個教戲的叫短腿李。原是個唱青衣的戲子,只因扮相不好,唱不紅。到了中年,索性倒了嗓子,不能登臺,於是就以教戲爲生。這一條西城根衚衕裏,他教了兩個女徒弟,一個是菊兒,一個是呂家大妞兒。不知不覺教了八個月,就送她兩個人到天橋小戲園子去登臺。先是充些零碎,後來有點舞臺經驗了,菊兒改名芳芝仙,大妞兒改名呂芝仙,唱正式的角兒。唱了兩個月,芳芝仙大紅特紅,由開鑼戲改到唱壓軸子。呂芝仙卻還是唱前幾齣戲。

  有一天散了戲,兩個芝仙同坐了一輛人力車回來。到了壽二爺洗衣房門口剛剛下車,卻碰到呂芝仙的母親,在油鹽店裏買東西回來。她母親呂大娘怒從心起,因衝着芳芝仙的面子,又不好罵,勉強笑道:“喲!孩子,你拿多少戲份了?又坐洋車回來。”芳芝仙在身上一掏,掏出十幾個銅子,給了車錢,就回過臉來,笑着對她道:“大嬸,你別怪大姐了,她原不肯坐車,是我請她的。”在她們這樣說話時,壽二爺聽了便趕出門來了,大妞媽一看壽二爺,頭上梳着一個鑽天旗人髻,倒有兩綹頭髮分披到耳鬢邊。身上穿了一件藍布大長袍,兩隻衫袖,各捲了一角,手上拿了一塊盤子大寸來厚的鍋餅咬了幾個大缺口,嘴裏還是鼓起咀嚼着。彼此一見,遠遠地各蹲了兩蹲,請了個半截兒安。壽二爺笑道:“大姐,家裏坐一會喝碗水去。”大妞媽道:“我正有幾句話和你談,坐一會兒吧。”於是壽二爺領頭,將大妞媽引到屋子裏去坐。兩個姑娘,也都跟進來了。

  壽二爺一看大妞媽,放下的菜筐子,裏面有一個紙口袋,盛着一袋雜合面,另外一隻粗飯碗,盛一點子香油,筐子上橫擱着一大把二尺來長的老菠菜。壽二爺一見,笑道:“大姐,你真會過日子啊。”大妞媽道:“這有什麼法子呢?你瞧,他爸爸到張家口去了,是兩三個月不給家裏來信。我們這丫頭和你家姑娘一塊兒學戲。你姑娘學多少了,他還是這兩手。這就全靠她,每天拿五十個子兒的戲份,房錢該下兩個月來,房東直催。這年頭兒,吃什麼都漲錢。雜合面,今天又漲上一個子兒。吃什麼也吃不起了。這要不省一點,怎麼辦啦。前幾個日子,爲了會錢,到處抓不着,把一件大棉襖當了。我想寫一兩銀子,打算除了一塊錢會錢,還剩兩錢使。可是當鋪裏,憑你怎麼說,就只肯寫八錢。剛剛是夠那注會份兒。我就怕噹噹,這個日子用得痛快不是?下年一刮大北風,你瞧,這就夠着急。”壽二爺放了那鍋餅,將手在大腿上一拍,說道:“你這話一點兒不錯,我只要能對付過去,就不敢當當。”大妞媽道:“老姐姐,你這日子就好過了,不說別的,就靠大姑娘這戲份,每天二十吊錢,你就夠花的。合着現在洋錢的市價,這也就夠三四十塊錢一個月了。將來再有機會,到大戲館子裏一露,憑她這個扮相兒唱工兒,準紅得起來。一月不定掙個三百五百的。我這丫頭可就差得遠着啦。”說畢,嘆了一口氣道:“乾脆是沒有指望。”壽二爺道:“我的意思,你們大姑娘,不要唱青衣,改唱衫子吧。現在唱衫子唱得好,比唱青衣還容易紅。”大妞媽道:“除非是那麼着。我想她師傅來了,求你給提一提。”

  壽二爺一面說着話一面提開水,沏上一壺茶。放到桌上來,斟了一杯,放到大妞媽面前說道:“這不是末子,是二百一包的,你喝一杯。”大妞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笑道:“是好的,不錯。不瞞你說,這一陣子我因爲給人家作一點,晚上老是熬一個大半夜。據人說喝點茶,可以不打瞌睡,所以常常買三百一包,二百一包的,到了晚上自己沏着喝。這真不假,喝下去,就不要睡。”壽二爺道:“大姐,您可別這樣,現在你勉強地做,就這樣過去了,病根可種在身上。將來上了一點兒年紀,全發出來,您可招架不住。”大妞媽道:“我哪裏不知道,可是要不這樣,現在就沒有日子過。”說畢,不住嘆氣。壽二爺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那份苦日子,我也知道。今兒個下午李師傅要是來了,我給他提一聲兒,把《烏龍院》《翠屏山》《雙搖會》這些戲,先教給你姑娘,這樣的戲,只要肯賣力,總可討好的。”大妞媽站起來提了菜筐子,口裏說道:“費您心了,將來我再謝你。家裏還扔下一個小的,只嚷餓啦,明兒再來坐吧。”說畢,和呂芝仙一塊兒回家去了。

  芳芝仙見沒有了人,這才笑道:“媽,我上回不是告訴你,有一個姓劉的捧我嗎?今日我沒上戲館子的時候,到九歲紅家裏去了一趟,可就碰着了他,他死七八賴,一定要請我今兒個去吃館子。我聽人說,他當過大兵,我可不敢去。”壽二爺道:“當大兵的怎麼樣,他不是人嗎?這人捧得很久,請你吃飯,去一趟也不要緊。他真要能花錢,就讓他到咱們家來坐。我們要人捧,想盡挑小白臉,那可不成。”芳芝仙一噘嘴道:“你這是什麼話。只要捧過我的,我是滿應酬,沒有不理的,若是不理會,我現在哪會唱得這樣紅。”壽二爺道:“在天橋唱戲,紅一輩子也是枉然。你師傅給我提好幾次了,說是遊戲場的坤戲班子,還要添一個青衣,可以想法子把你介紹過去。我是催了好幾回了,他老是說不忙,我又不好老逼着他。今天他來了,你自己對他說說看。”芳芝仙道:“要好大家好,還有什麼怕說的呢?今天他來了,我和他說,保管有幾分成功。”壽二爺笑道:“你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風門一拉,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頭戴青布小瓜皮帽,結着櫻桃大的紅疙疸,耳朵上夾了大半根菸卷,滿臉黃黝,配了短胡樁子。身上灰布夾袍,也不知道有多少斑點。外套一件青布夾馬褂,由青轉成了焦黃色,倒是袖口上有兩處地方,放出一片油亮。他提着個藍布胡琴袋,走了進來笑道:“怎麼提上我了?”這人就是那教戲的短腿李。壽二爺道:“您來得正好,剛沏的茶,喝一杯吧。”於是芳芝仙就倒了一杯茶,遞給短腿李。他笑道:“你們不用說,有什麼事談到我全知道。”芳芝仙笑道:“您說,這是什麼事?”短腿李笑道:“你孃兒倆,夢裏也想的,不就是進遊戲場嗎?唱戲就怕沒有本事,有本事,自然會紅,自然有人請,你們忙什麼?這件事,我比你們還急呢。我作師傅的,還不願徒弟好嗎?”壽二爺一拍手,哈哈笑道:“我們姑娘,究竟比我機靈,他就說你也望好,不會不放在心上的。不過這件事,是咱們求人家,不是人家求咱們。人家要找一個唱青衣的人,北京城裏要多少,也用得着到處找嗎?我想總是費您心,多去找人家兩趟。”短腿李道:“我不是不去找人,遊戲場的那個經理是南邊人,他壞得沒有人比他再壞的人。你要是多去找他一兩趟,他就知道你上勁,他可滿不在乎。說起包銀來,你準不敢開大口。”壽二爺道:“我們只要搭得上大班子,就不必談價錢了。他就給二十塊錢包銀我也唱。遊戲場的人,比天橋的人,總強個十倍。只要有人捧,你瞧吧。就是沒人捧,這一上了大班子,以後就好辦了。”短腿李道:“我實在不願搶着辦。既然是你說不在乎包銀,我想那總行。今天晚上,我就給你進行。”壽二爺聽了,站將起來,向短腿李一蹲身子,笑道:“我這兒先謝謝你了。”於是在身上掏了一陣子,掏出一大卷東西,有包茶葉的紙,有十幾根取燈,有兩三張銅子票,有兩三張破手紙,有二十多個銅子,還有一小卷藍白綿線。

  她看了一看東西,又伸手到衣袋裏掏去,閉了眼睛一會,想着道:“呀!哪裏去了?”芳芝仙道:“媽,你丟了什麼?又是鑰匙吧?”壽二爺睜眼一看,見手紙中間,露出一角紅紙,笑道:“在這裏了。”揭開疊的手紙,原來是包大愛國菸捲。那煙盒子,壓得平平的像一塊紙殼子一般。拿它起來,向左手心裏一倒,倒出許多煙末,一根整煙,一根燒焦了頭的半截煙。那菸捲因盒子是扁平的,也壓扁了。壽二爺將那根整的,在桌上緩搓了幾搓,遞給短腿李,笑道:“五爺,抽根菸。”短腿李接過煙來,看了一看,也笑道:“這是上兩個禮拜六,我在這兒看見你買的,今兒個還有?”壽二爺道:“菊兒她乾爸爸,他抽關東煙,我除非上毛房,不然,可不抽。”芳芝仙笑道:“您真缺。”壽二爺兩手伸着一翻說道:“又不是外人,怕什麼?”短腿李笑道:“現在男女平權的年頭兒,說這麼一句話,很不算什麼。”壽二爺道:“這不結了,誰吃了能不拉呀。”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短腿李道:“大姑娘,你今天把那《梅龍鎮》再唱一遍吧,還有一兩個字不大對,改一改就行了。”於是拉着胡琴,讓芳芝仙唱了幾段,將胡琴弓一收掛在線鈕釦上,笑道:“行了,我這就去給你辦事。今天怎麼大妞沒有來?這孩子就是這樣不用功。她媽只抱怨孩子唱不紅,就不管她孩子來學不來學。”壽二爺道:“今天可不怪她不來。因爲她媽剛纔在這兒去,託我有話和你說。”短腿李道:“她還有什麼話,難道埋怨我教得不好不成?”壽二爺道:“那倒不是,她也是直抱怨她姑娘不行。因此和我商量,想不學青衣了,專唱衫子。”短腿李一皺眉道:“唱衫子,唱六子也不成。都是我的徒弟,我不能揹着誰說誰。可是大妞這孩子,我實沒辦法。《汾河灣》四句原板,鬧了一個禮拜,還不對勁兒,這件事我懶得說了,先把你們的事辦妥了再說吧。”說時把耳朵縫那根菸取下來點着吸了,口裏噴着煙,就溜達出來了。

  他一想,這件事,先得找那後臺管理袁大頭。只要他多說幾句好話,經理也就礙着面子,只好答應了。因此在衚衕口上,二葷鋪裏,吃了一點東西,僱了一輛破人力車,就到遊戲場來。

  他們吃戲飯的人,把門的都也看得出來,他說是找人,就讓他一直到後臺去。到了後臺,只見那袁大頭,扯了幾個扮了戲的女孩子,直向戲簾子下推,口裏連連說道:“上,上,上。”一陣風似的,把那幾個女孩子送上場了。一回頭,又嚷道:“還有人呢?”就在這時,他看見短腿李了。笑道:“請你待一會兒,我就來陪你。”短腿李道:“不要緊,你去招呼她們吧。”

  一會工夫,袁大頭過來,拉了短腿李到一邊去笑道:“我老想請你喝幾盅,總是沒有工夫。”短腿李道:“咱們自己哥們,還講這個。我就是爲了上次託你的話,聽不到一個信兒,不知道成不成?”袁大頭道:“不是你來說,我倒忘了。這倒正是個機會。我們這兒後天又要走一個青衣。經理正和我商量,要找一個扮相兒好的。我還沒有說定人呢?”短腿李聽了這話,心裏就是一喜。因問道:“大哥,你現在有事沒事?抽得開身子抽不開身子?”袁大頭道:“倒是沒什麼事。”短褪李道:“這兒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我請你喝一盅去,咱們慢慢地談一談。”袁大頭道:“我剛吃過晚飯了,而且這兒也走不開。”短腿李拉住他的手,回頭一望,見沒有人在身邊,便道:“離這兒不遠,有一家熟人,我們去燒兩口。”說時,伸開右手的大指和小指,將大指放在嘴脣邊,笑着問道:“您瞧怎麼樣?”袁大頭眯了眼睛笑道:“怎麼着?這地方你比我還熟。”短腿李笑道:“別的事我不敢說。你要抽好土的話,交給兄弟我了。保管比哪兒還強。”袁大頭道:“那我們就去一趟,這兒丟下,也沒有什麼。”

  短腿李見袁大頭已經答應去抽菸,心裏很是喜歡,就和他到一傢俬賣大煙的人家來。短腿李引他進來,這人家平房三間,除了中間屋子不算,兩邊兩隻大炕,一邊炕上各擺下一副煙傢俱。他們一直走進房,早就有個二十多歲的娘們,笑着迎上前來招待。先把煙燈亮起,挑了二個小盒子煙膏放在炕上,袁大頭望着那豌豆大的燈火,不由得張了一張嘴直樂,於是二人放頭橫炕睡下,扶起煙槍,鴉雀無聲的各燒了幾口。直等到滿屋子煙霧騰騰,短腿李這才燒了一個極大的煙泡子向鬥裏一插,然後順過槍口,對袁大頭道“大哥,您抽這一口。”袁大頭手扶着煙槍,卻笑道:“怎麼儘讓我抽?”短腿李道:“你先抽這一口,下一口我就抽了。”袁大頭也不客氣,就捧了槍抽上。短腿李提了煙籤子,就着燈火,給他撥弄槍鬥上的煙泡,一面說道:“咱們哥兒倆,同混了這些年,彼此什麼事不知道?你瞧我現在鬧到這步田地,就不成個樣兒。雖然教了幾個女學生,全不爭氣,沒有一個成的,我這一輩子,就算完啦。現在總算有點希望,教了一個芳芝仙,戲是我教的,我不是在您面前吹,若說她的扮相,明兒您瞧,和遊戲場的坤角兒一比,準不能比下去。就是一層,沒有機會上大班子。在天橋紅上一輩子,那又算得什麼?”他說話時,袁大頭口裏吸着大煙,鼻子裏就不住地哼哼。他一骨碌爬起身來,拿了煙盤子邊的茶壺,嘴就着嘴,昂起頭來,骨都骨都,喝了一口癮後茶,然後鼻子裏嘴裏和火雲洞一般霧氣騰騰的將煙噴了出來,他面孔倒好像是江西的廬山,完全都隱在雲霧裏了。這時他帶噴着煙帶說道:“我也聽見人說,你教出一個好徒弟來了,這姑娘多大歲數了?”短腿李道:“才十七歲。大哥,要不,我帶來給你瞧瞧。要是成,就費您心,這個缺別讓人得去了。真是不成,交情是交情,辦事是辦事,我不能說一定要您辦成。”說着話時,又是燒了一口挺大的煙泡子,插上菸斗,順着槍送了過來。袁大頭將手背一反推煙槍說道:“得了,我夠了,你自己來一口吧。”短腿李哪裏肯,一定要他再吸這一口。

  一陣煙癮,過得袁大頭心滿意足。坐將起來,把手按了一按膝蓋,說道:“好兄弟,俗言說,肥水不落外人田,這一句話,你都不知道嗎?這孩子據你這樣說,一定不會錯,你明天帶她到我家裏,當面談一談。回頭我帶她去見我們那經理。因爲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愛這麼一點兒虛面子,總得先敷衍敷衍他。”短腿李只要那事辦成,袁大頭怎樣說怎樣好。

  到了次日,在南方稻香村,買了四色點心,又在水果鋪子裏,買了一簍水果,帶着芳芝仙到袁大頭家去。袁大頭一見短腿李提了許多東西走到院子裏,心中早就是一喜。再一看,後面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正是一副鵝蛋臉兒,漆黑的眼珠,漆黑的頭髮,正好配上那一張白臉。旗人家姑娘,多半是直挺挺的,這姑娘的腰身,卻十分苗條。不用猜,就是那個芳芝仙了。

  袁大頭由屋裏向院子外一竄,連笑帶嚷道,“這是怎麼說,來就來是了,還帶東西作什麼?”短腿李還不曾說話,芳芝仙便止住了步,遙遙蹲了一蹲,四平八穩,給袁大頭請了個雙腿兒安。袁大頭笑道:“這就是壽老闆了。很好,很好,請進來坐。”袁大頭的婦人金氏也迎了出來,把芳芝仙請到屋裏,滿盤招待。芳芝仙本來預備了一肚子的戲學,等候袁大頭考試,不料袁大頭竟是說好,一句也不曾問。短腿李是個知事的,便對袁大頭道:“這不算禮物,不過姑娘初來,不好意思白手進門。我那裏預備了幾兩好土,自己沒有敢熬,明天一準送過來,聊表寸心。”袁大頭笑道:“那是什麼話?我這裏收的禮物,還沒道完謝呢,你怎麼又說送禮的話!可是我話說明,要說有好東西,自己哥兒們,大家嘗一點,這個我承認。若說是謝禮,做這麼一點芝麻大的事,先得要好處,我這人瞧着可不夠朋友。”短腿李道:“誰又敢說是謝禮呢?”袁大頭越發笑了,因道:“那就好。你請回去,我帶着姑娘一塊去見那經理。姑娘這樣溫柔的人,他八成兒就對勁,只要他一點頭,不但可以加入,以後準能紅。”短腿李道:“唱紅是沒準兒的,一來要用功,二來也要碰造化。我這就是拜託一件,務必請您幫忙,給她說成。錢我是不敢說,只要您在戲碼上多維持一點兒就把忙幫大了。”袁大頭道:“反正我是盡力去辦,辦到哪裏是哪裏。今天我們那任經理,正在園子裏查賬,這個時候就去,沒有賣票,辦事的人,也都沒到,可以從從容容地談一談。”短腿李對芳芝仙道:“你就和袁大叔一路去吧。說話謹慎點,別露怯。”芳芝仙含着笑點頭哼了幾聲。這就三人出門分頭而去。

  袁大頭僱了兩輛車,一塊兒拉到遊戲場的門口,就在前引導,引到經理室去。那經理任秀鳴,剛剛把賬給清過去,銜了一根雪茄煙,斜躺着坐在一張半舊沙發上,微微閉着眼睛,在那裏養神。這時忽然聽得門敲了兩下,接上有人叫了一聲經理,任秀鳴道:“進來吧。”一擡頭,只見袁大頭之後跟隨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只穿着一件長長的花布旗袍,羞答答地走了過來。還沒有開言,袁大頭就對她道:“這是任經理。”人家聽說,就斯斯文文鞠了一躬。任秀鳴一猜,就是一個唱戲的,不過沒有一點女戲子的習氣罷了。當時點了點頭說:“請坐。”

  袁大頭先坐下,芳芝仙卻微微向後退了幾步只靠住了一把椅子,沒有敢坐下。任秀鳴見她這樣子不由得就先帶三分喜色,後來袁大頭婉轉地說,她能唱許多戲。也真是有緣,任秀鳴卻不怎樣考量,便道:“我們反正要找人,壽老闆願來,那很好。”芳芝仙心裏預料着這事不定要費多少脣舌,不想一帆風順,三言兩語,便解決下來了,心有一陣子愉快,那臉上就禁不住有一點笑容。還是不住地低了頭,偷看任秀鳴的顏色。任秀鳴見她含情脈脈益發是歡喜,又道:“我說了這樣辦,就這樣辦,你回去和你家裏商量,定下前三天打泡的戲。三天以後,我們就可以正式訂合同。你既然唱了有些日子,自己當然也有些把握,這事總辦得妥。”芳芝仙道:“我家裏沒有什麼商量的,只要您這兒答應了,我自己就可以定下三天打泡的戲。”任秀鳴答道:“好吧,你就先說出來,我給你記下。”一面說着,就站了起來走到桌子邊去,坐下拿起筆來,偏着頭望她,等她報戲。她報一樣任秀鳴就寫一樣,寫完了,都是如《玉堂春》《汾河灣》之類,很重頭的戲。任秀鳴把頭在筆桿邊連連點上了幾點道:“行行行!”他的手按在一張寫字檯上,芳芝仙報起戲來,就站在他的左手下,兩手不知不覺地按住了桌沿,真個像十根水蔥兒擺在人面前。

  任秀鳴道:“好吧,我們的話,就是這樣一言爲定。至於詳細辦法,我託袁老闆和你府上去商量。”芳芝仙一機靈,又給任秀鳴請了一個安,連道兩聲謝。這才掉轉身軀,緩緩而去。袁大頭問道:“經理,你看這孩子怎樣?扮相準不會錯,可就不知道能唱不能唱?”任秀鳴道:“你不是說,她師傅很好嗎?既然有好師傅,一定不會壞到哪兒去,我們就讓她打三天泡再說。”袁大頭向來是跟着任經理說話,經理都說這人能唱,自己哪有不贊成之理,便連連說好。那邊短腿李,正也恨不得早一刻得着消息,當天晚上就到袁家去了一趟,袁大頭一見面。就連拱兩下手道:“恭喜恭喜,事情全辦得了。”短腿李道,“有您出來幫着辦,我就知道這件事壞不了,但不知道任經理是怎樣的說法。”袁大頭一想,人家曾答應送我幾兩煙土,應該先給人家一點好消息纔是,便把任秀鳴完全滿意的話,說了一個痛快。短腿李一想,連經理都樂意了,這事還有什麼問題,便笑着一拍手道:“大哥,我不是說了嗎?這事只要一辦成,準不能讓您丟人。這樣一來,我們共事的日子可就長了,以後還得請您多多維持。”說時,眉毛向上一揚胸脯也挺了起來,看他這一份得意,簡直是不可以用言語去形容。至於煙土的話,卻一字不曾提到。

  袁大頭一見,心裏有二十分不高興。於是將臉色一正,只管晃着腦袋道:“天下事情不能看得那樣容易吧?無論是誰,沒有上臺,事情都不能定的。任經理是喜好無常的人,他說的話,不能就說是刻板刻的,沒有變動。就算他真的答應了,在旁邊挑眼的人,還有的是啦。”短腿李道:“是的,是的,作兄弟的還有什麼不明白,凡事都求您攜帶,我決計忘不了這一份情。”袁大頭見他又軟下來,索性道:“據我看,我們那任經理,他就是靠一時高興做事,也沒有去想一想。你想也沒瞧過人家的戲好不好,馬上就請她。若是到了臺上之後,並不能唱,她唱的人要什麼緊,可是戲院子裏丟了這個面子,向哪裏挽回呢?這樣辦,我就不大讚成。”短腿李道:“袁大哥說的這話,自是有理。可是兄弟和大哥的交情不同,只要能對付,大哥就得幫忙。我不敢說我們姑娘唱得怎樣,不過上臺唱總是能唱的。你瞧,我說了半天的話,把一件正經事倒忘記了。”於是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兩個紙包來,一個紙包,都有豆腐塊那樣大。他手上託着紙包,笑嘻嘻地送到袁大頭面前道:“大哥,這就是我上回說的那點東西。少雖少一點,好在咱們哥兒們,不是外人,你就留下玩幾天。這話可又說回來了,瓜子雖小是人心啦。”袁大頭不曾打開那紙包,早就迎風聞到一股陳土香氣。及至將紙包接到手裏,掂了一掂,約莫有二兩一包。這種土,是不能照市價算的,就是照市價算,也得三元五毛上下才買到一兩。三四一十二,四五得二十,就這樣算,也夠十四元錢之多了。笑道:“我大膽喊你一句兄弟。老兄弟,你這樣辦,似乎有點和老大哥開玩笑。以爲大哥做這一點事,還要你送黑禮嗎?這話讓外人聽了,透着咱們哥兒們沒有義氣。這是何必呢?你就不費事,難道人家經理都答應了,我還有不作這順水人情的道理嗎?你費事我真不過意。”短腿李道:“我又不是買的東西,費什麼事呢?”袁大頭道:“雖然是家裏有的,你存着這點東西我一齊給你拿了來,這是顯得有點兒過分。”短腿李道:“不,我家裏還有,又不止這個。你熬得了,我再要到這裏來,咱們哥兒倆,就可以對吹幾口了。”袁大頭笑着將煙土收起,拍了短腿李兩下肩膀道:“不是你哥哥誇口,我準保你以後有好土抽。”短腿李道:“戲院子裏的事,我就託重你了。說句不見外的話,我的事,也就和你的事差不多。總不至於要我老惦記着。”袁大頭不住的將頭亂晃,說道:“不至於,不至於。你放心回去告訴大姑娘,預備打泡吧。”短腿李見事已十分有把握,自是歡喜,便告辭回去。

  要走的時候,袁大頭要拉住他在家裏吃飯。短腿李再三不肯,袁大頭纔將他送出大門。短腿李得了這種好消息,首先便是向芳芝仙的母親壽二爺去報信。

  到了壽家,正遇着芳芝仙的繼父大禿牛。大禿牛穿着一件對襟排扣夾襖,連着裏面的汗衫一個鈕釦也不曾扣上,露出胸面前堆油也似的一攤肥肉。沿着胸窩由上直下,稀稀落落長了一路細絲卷頭的黑毛。他倒是像一個有福氣的人,挺着一隻大肚子,橫鎖了一條板帶,束住褲腰。褲帶上搭一條毛絨手巾,正抽下手巾,來揩頭上的汗珠。短腿李先笑道:“大爺,沒有出門?”大禿牛道:“沒出門。你瞧,大姑娘還沒有紅起來,先長了脾氣了,嫌麪條兒沒滷,要吃烙餅,她媽也是倔,又不理她。沒法子,我只好來動手。你瞧,幾張餅烙我這一頭的汗。”短腿李笑道:“這會子你烙餅給她吃,到了明年這時候,你怕她不會燒魚翅海蔘給你吃嗎?”大禿牛道:“那個我可不敢望,只要她多掙幾個,能湊乎着大家過一個安閒日子,那就得了。”短腿李道:“我瞧這孩子準有希望,不信,你望後瞧。剛纔我從袁大頭那裏來,先是直挑眼,後來我拿出那三兩多煙土來,什麼都答應了,只差沒有叫我爸爸。我就知道這東西愛貪小便宜,只要眼面前能吃點虧,事情沒有辦不成功的。”大禿牛笑道:“我不知道您是要用這種手段。若是我知道,用不着四兩土,只要把兩毛錢買一盒菸捲去送他,他就夠樂的了。”兩人一路笑着進屋裏去,壽二爺嘴裏,正銜着一根菸卷,兩手一叉腰,靠住了房門望着芳芝仙吃烙餅,那樣子心裏是有些不大願意,見了人進來也不作聲。短腿李向她拱手道:“大嫂,恭喜恭喜,事情總算全妥了,就讓我們自己揀定日子登臺。那袁大頭抽了三四兩土,完全跟着我們說話。據我看,以後我們多給他一點好處,一定能給咱們幫大忙。”

  壽二爺先是知道這事成功了,總怕還有什麼變卦。現在短腿李又是這樣說了,事情已是千穩萬穩,心裏也是歡喜,就不怨芳芝仙要吃烙餅了。因道:“這兒事既然成了,天橋就不用去了。趁這兩天工夫,好好的把嗓子吊一吊。”芳芝仙自伏在桌上吃餅,卻不理她媽。壽二爺道:“怎麼不言語了。我們不說你什麼,你倒生我的氣嗎?別生氣了,我給你攤兩個雞蛋吧。”芳芝仙笑着將身子一扭道:“別理我,我不吃雞蛋。”大禿牛對短腿李笑道:“怎麼樣,我說大姑娘長了脾氣不是?”說畢這話,嘻嘻地直樂。壽二爺看見大禿牛樂,她也樂,芳芝仙只管噘嘴,他們都覺得那是有意思的。短腿李是師傅,更是要捧場了。

  從這天起,芳芝仙就換了一種身價,行動方便,穿吃好了起來。過了幾天,靠了袁大頭作內應,已經在遊戲場登臺,打了三天泡。這一位任秀鳴經理,是終年也難得正正當當聽一次戲的。在芳芝仙登臺的時候,他竟抽空看了兩次,第一他就覺得扮相好,第二態度也非常溫柔,不等三天的泡打完,他就先對袁大頭說,一定請她。到了第三日短腿李帶着壽二爺、芳芝仙,三人一路,到經理室去訂合同,依着任秀鳴的意思,原來有兩個二路青衣花衫,一個是每月六十元,一個是每月包銀八十元,芳芝仙是天橋新上來的一個人物,錢不必給得太多了,就打算給她六十元,事先和短腿李談了一談,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這天芳芝仙穿了一件淡綠色的夾旗袍,學着女學生,平分左右,梳了兩個圓圓髻,頭髮抹得光滑不亂,齊齊整整,大有大家閨秀的風度。任秀鳴就不由得生了一個念頭,憑人家這樣的身份,只給她六十塊錢一月,未免對不住人。還是給她八十元吧。我們這大一個公司,一個月哪在乎二十塊錢呢。因是大家進來坐下之後,他就說壽老闆戲不錯,只是怕戲太少一點。短腿李聽他這種口音,料定他不過是給六十元的包銀。望了望任秀鳴,又望了一望壽二爺,料也有事宜在後。不料任秀鳴說道:“我看壽老闆人很老實,將來可以長久的共事,我也不照原額算,總可以加個十塊八塊的。”他說這話時,心裏計算着,就是出的錢介乎六十八十之間。讓他們一爭,再加到八十元。就在這個當兒,他的聽差,送來一壺香茗,把茶杯子擺好了,正要向杯子裏斟茶,電話鈴響了,於是放了茶壺去接電話。芳芝仙正靠了桌子坐的,她見茶壺擺着,就提起壺把來,先斟了一杯茶,先嘻嘻地笑着,又輕輕地說道:“經理,您喝茶。”一說着這話,臉上一紅。任秀鳴受了這種優待,心裏更樂了,剛纔,想給她七十元的意思,現在又改變了。覺得要和人家表示好感起見,總得給八十元,若先說七十,讓人家爭了,再加爲八十,面子上就不大好看。聽差回來斟過茶之後,任秀鳴把一隻右腿架在左腿上,向着短腿李道:“我總特別優待,打算暫定八十元的包銀,不知各位意下如何?”短腿李還沒有作聲,壽二爺將身子挺一挺,臉對着任秀鳴一笑,接上說道:“照經理說,經理給這麼多錢可也真不少。不過我們姑娘在外邊,行頭是可以窮湊乎,到你這兒來了,可不行啦。第一就得制許多所行頭,其餘的都多花起來,自然,我們自己先得想法子,墊着花。可是戲館子裏包銀多一點,我們以後就可以每月還債,一面還找補些。經理,唱好了,也是戲館子裏的好處啊。”任秀鳴原是不大願意得罪芳芝仙的,再經壽二爺一說,便沉吟了一會子。

  芳芝仙原不開口,默然坐在一邊,現在見母親說過,任秀鳴雖沒有答應,也不曾拒絕,或者還可以要求加一點,因笑着對任秀鳴道:“經理,我媽說的都是真話,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沒有什麼說的,請你多幫一點兒忙。”任秀鳴聽了這幾句話,面子又軟下來。便道,“我們先訂兩個月合同,每月包銀八十元。過了兩個月,真是彼此相投,再加一點,也沒有什麼辦不到。”短腿李一聽合同期限這樣短,卻有些着慌,眼睛看着壽二爺,對任秀鳴道:“經理說的很對,包銀我們就不爭了,倒是合同日子訂長一點的好,省得將來又說第二次話。”任秀鳴心裏暗存着一百塊錢的數目,讓他們慢慢去爭,不料只出八十塊錢,事就妥了。短腿李說要把日子訂長一點,當然可以辦到,於是大家歡天喜地的,就把合同訂定六個月。

  芳芝仙也就天天來唱戲,先是頂着原來青衣的缺,戲碼子唱在半中間,芳芝仙就和後臺管事袁大頭商量,能不能把碼子往後挪一挪。袁大頭說:“照着咱們私人交情說,那是可以的。不過由我把戲碼子亂挪,別人是要反對的,非經理下命令不可。他現在正在經理房裏燒煙,你何不尋他去?他對你,我瞧倒很客氣。”芳芝仙每次碰到任秀鳴,他總是笑嘻嘻地點頭,料得去說話,不至於碰大釘子,就整了整衣裳領子,摸了一摸鬢髮走到經理室去。她走到那門口,就聞見一股很濃重的鴉片煙氣味。隔了門簾子,聽見唏哩呼嚕,門裏有人抽鴉片抽得正酣。她明知是任秀鳴在裏面,卻低低地問了一聲道:“經理在家嗎?”任秀鳴一聽那聲音,非常地尖脆,就知道是芳芝仙,連連說道:“請進來,請進來。”

  芳芝仙一掀門簾子,只見上面一張鐵牀上,被條疊得高高的,牀中間一盞煙燈之下,照着擺了許多煙傢俱。任秀鳴一個人橫睡在左邊,牀面前放了一個方凳他擺腳。他見芳芝仙進門,一翻身坐將起來,踢着牀面前的方凳子,讓芳芝仙坐下。芳芝仙又將方凳向後挪了一挪,這才坐下。笑道:“經理,你一個人燒煙嗎?”任秀鳴道:“我沒有癮,不過玩兩口提一提精神,自己隨便燒燒就行了。你會不會這個?”芳芝仙笑道:“我們年輕輕兒的會了這個那還了得嗎?”任秀鳴笑道:“你師傅可是個大煙鬼。”芳芝仙道:“可不是,我就爲他這事發愁啦。”任秀鳴將腿一架,身子一晃,對他笑道:“有你這樣的本事,還怕養不起師傅的大煙嗎?”芳芝仙道:“這話可不敢說,遇事還得請經理幫忙。”說到這句話,就要出口,多少有些害臊,不由得低了頭,抽出脅下掖着的手絹來握了嘴,接上咳嗽了幾聲。任秀鳴道:“我還不幫你的忙嗎?只要說得出去的,我總是辦。”芳芝仙默然了一會,又微微咳嗽了兩三聲這才紅着臉向任秀鳴笑了一笑道:“我有件事求求您。”任秀鳴見她這樣,料到必有所求,便道:“你只管說,我總可以商量。”芳芝仙偷眼看他顏色,是很和氣,料到沒有什麼大問題,便笑道:“這事在您,說難就難,說容易也就容易。”任秀鳴道:“究竟是什麼事呢?你想改合同嗎?”芳芝仙道:“那怎麼成?我的意思,不過和您商量商量,想把戲碼子給我向後挪一挪,可是真要不成,我也不敢勉強。”說這話時,低了頭,眼睛只看了胸面前,任秀鳴看不到她的臉,他只能看到她黑緞子似的發頂。因笑道:“就是這一件事嗎?這倒沒有什麼難的,你的意思,要挪後多少呢?”芳芝仙這才擡起頭來,微笑道:“這就是您的意思了。我說要唱壓軸子,那也能夠嗎?”任秀鳴在煙盤子旁邊,拿起一筒菸捲,掀開蓋,送到芳芝仙面前,說道:“抽菸。”芳芝仙笑着站了起來,搖了一搖頭。

  任秀鳴於是自取了一根,擦了洋火,一口吸去,只見菸捲上的火頭向裏直燒了過去。任秀鳴取下菸捲,站起來,向茶几上煙盤子裏彈了一彈菸灰,然後揹着手在屋子緩緩地踱着。芳芝仙看他這情形,料是不容易辦到。便站起來道:“我不過這樣說一聲兒,若是經理真覺得爲難那就不必提了。”任秀鳴道:“把戲碼子挪一挪,那是不成問題的事,只要我對袁大頭說一聲就行了。不過我還有些排新戲的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哪天有工夫,我請你吃飯。”說這話,扛着肩膀只是向着芳芝仙傻笑。

  芳芝仙見任秀鳴躊躇了半天,當然是戲碼子不容易挪動,不料說了出來,卻是要請她吃飯。吃飯雖然是一種很平常的事,可是任秀鳴不坦然地說出,倒顯得不大方便。芳芝仙正了顏色,低聲道:“這您不要客氣。”這您不要客氣六個字,出了她的嘴脣,幾乎就沒有了聲音,任秀鳴並沒有聽見一點。不過她要說的那種意思,任秀鳴倒是知道,因笑道:“那要什麼緊,她們我也是常請吃飯的。我就是這樣,有賞有罰,誰的戲要唱得好,我不另外報酬一下,心裏是過不去。”芳芝仙道:“要唱得好,也是我們本分的事,哪裏能另外要謝禮哩。”任秀鳴道:“這是我的意思。又不是你和我要求的,那要什麼緊?我明天也不請你到外面去,就是這裏面的美味軒,隨便吃點東西,你早一點來就是了,你不來,倒是不給面子。”芳芝仙心想,一個剛進戲院子的角兒,經理給面子單獨的請吃飯,哪有可以不去之理?若是不去,豈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飯碗。當時答道:“您倒不必客氣,明天有工夫我就來叨擾。沒有工夫,就改日再說吧。”任秀鳴笑道:“你無非是到戲院子來唱戲,那裏邊還有別的事呢!來吧來吧。回頭我對袁大頭說,明天就把你的戲碼子,移到倒第三。只要你努一點力,唱壓軸子都沒有什麼難的。”芳芝仙聽說馬上就挪戲碼子,這個機會,是不能放過,就向任秀鳴蹲一蹲,請了一個安。任秀鳴笑道:“多禮多禮,明天就候駕了。”

  芳芝仙當時也沒有說什麼,自告辭回家。到了家裏。她母親壽二爺,看見她臉上帶有笑意,便問道:“什麼事情辦好了,你又這樣樂意。”芳芝仙道:“我和任秀鳴辦好了,戲碼子望後挪,挪到倒第三。”壽二爺兩隻大巴掌一伸,霹霹拍拍地拍了幾下,笑道:“我說怎麼樣?這位任經理。待咱們不錯。”芳芝仙道:“南邊人是不好惹的。這傢伙可真缺。”壽二爺道:“他缺他的,咱們幹咱們的,那有什麼關係呢?”芳芝仙道:“怎麼沒關係。您瞧,我要他挪戲碼子,他就請我吃飯,還說明了,只請我一個人。”壽二爺道:“他請吃飯,你就擾他一餐。反正又不是我們吃虧的事,有什麼不幹?再說你想紅起來,不拍着他一點可是不成。”芳芝仙道:“後臺早就有人說閒話了。說是不明白是什麼道理,我一個新進來的人,經理這樣相信。”壽二爺道:“我也聽見過這種話的,他媽的,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嗎?我們還是幹我們的,我們紅起來了,他們白瞪眼,能拿咱們怎樣?唱戲的就沒好人,要作大姑娘小姐,待在家裏待着做去,唱了戲還要個什麼乾淨。”

  大禿牛提着一隻鳥籠,正由天橋茶館裏回來,一進門就問道:“這又同誰嚷?這麼大嗓子。”壽二爺就把剛纔的話說了一遍。大禿牛眯着兩隻肉眼,先笑了起來道:“好哇,大姑娘。有經理請吃飯。這一下去,你還不是臺柱子?”芳芝仙道:“照你們這樣說,那是大可以去的了。”壽二爺道:“爲什麼不能去?這樣的機會,人家找不着,你倒有些不在乎。”芳芝仙道:“去我是去,告訴師傅,不告訴師傅呢?”大禿牛道:“別告訴他吧。他又好吃,又好喝。他知道經理請你,死七八賴的也要去鬧一分兒,那就很討厭。”他們一家人商量了一陣,就完全決定了。

  當晚芳芝仙唱夜戲的時候回了任秀鳴的信,到了次日壽二爺給芳芝仙梳條辮子,又給她換了一件衣服。一到十點鐘,壽二爺就催芳芝仙去。芳芝仙道:“人家請的是十二點鐘,去得這樣早作什麼?”壽二爺道:“由家到園子裏,總要半點鐘。在那裏等人家一會兒,也就是十一點多鐘了,情願咱們等人家,也別讓人家等咱們。”芳芝仙一想也對,就上戲館子去了,任秀鳴昨天晚晌聽了芳芝仙的回信,心裏就樂了。當時就把後臺管事袁大頭叫來,芳芝仙的戲碼子,排得大不妥當。我們排戲碼子,不管是新人是舊,只要他能叫座,就望後排。芳芝仙的戲碼子,從今天起,就挪到倒第三。袁大頭道:“倒第三,太后一點吧?這裏就剩一個鬍子張仲波。花衫梅少卿,她們要是合串起來,芳芝仙就到倒第二了。”任秀鳴道:“倒第二就倒第二,那要什麼緊?依我說,梅少卿的本領,未必比芳芝仙高多少。而且梅少卿的媽梅月柳架子太大,好像我們戲館子,非她不可似的,我很討厭這一股子勁。”袁大頭見把臺柱子壓下去了,那還說什麼?於是芳芝仙的戲碼,就決定了從這日起,列爲倒第三,任秀鳴也覺得這種辦法,很對得住芳芝仙,到了十一點鐘,就到美味軒去等候。真是知己之見,大抵相同,不到十分鐘,芳芝仙就來了。任秀鳴樂得什麼似的,直給她要湯要菜。吃過飯之後,又沏了一壺茶,細談一陣,然後興盡而散。過了兩天,芳芝仙的師傅短腿李,和任秀鳴私下借幾塊錢零用,任秀鳴給了,所以他們的交情,總見得日有進步。總是有志者事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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