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和毛猴子這種人,也無須顧慮到什麼身外的是非,除了想打別人的主意,是不低聲說話的。大狗這時看到過路人,對他們哈哈大笑,倒是一怔,站住了腳看那人時,他上身穿件灰色線織的運動衣,下身穿條青呢西裝褲子,攔腰橫了一根皮帶,黑黑長長的臉子,一個溜光飛機頭,三十多歲的人,既不像是學生,也不像是公務人員。他見大狗向他望着笑道:“我老實告訴你,少打什麼抱不平,那唐家在秦淮河上混了兩三輩子了,到了小春本身,就賣嘴不賣身嗎?果然賣嘴不賣身,她家裏那些吃喝穿擺,哪裏來的錢?要你們出來多事,好讓她竹槓敲得更厲害些。”說畢,又打了一個哈哈,竟自走了。大狗向毛猴子呆望了一望,因道:“這是個什麼人?”毛猴子道:“這兩天這兒條巷子裏時時刻刻都有怪人來來往往,大狗,我們有了這兒個錢,快活兩天是正經,不要管他們的閒事了。”大狗道:“什麼?不管他們的閒事了!你說他們,有沒有徐二哥在內?”毛猴子因他問話的語音十分沉着,不敢回答,大狗兩眼一瞪,臉色板了下來,一伸手將毛猴子的領口抓住,而且還扯了兩下,因道:“你說!”毛猴子扭了頸脖子陪着笑臉道:“大哥,你發急作什麼,我也不過說兩句笑話。”大狗放下手道:“我告訴你,唐家的事,不要你管,徐二哥的事,你就非管不可!我有一個老孃,我還拼了坐牢,你一個光桿怕些什麼?”毛猴子笑道:“就是那樣說,你肯拼,我還有什麼拼不得嗎?”大狗哼了一聲道:“這算你明白,我告訴你,我這人專走的是拗勁,人家越說我辦不到的事,我是越要辦得試試看。好在我是一個下流坯子,作不好,也不怕人家笑話,根本人家電不會笑話。有這樣便宜的身份,爲什麼不幹呢?你好的是兩盅,有了酒,你的精神就來了,走,我先帶你喝酒去。”毛猴子笑道:“大狗,我們說是說,笑是笑,有一句話,我還是要說的,我們有這些錢,帶在身上到處跑作什麼,不如留些回去給老孃用罷。”大狗想了一想,又搖了兩搖頭道:“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就把我這股子勇氣打消了,看到姓楊的這傢伙到處有人,我們多這一回事,也許上不了場。毛猴子,我託你把這筆錢照顧着我老孃。真是我不回來,我的娘,就是你的娘,你把錢送回去罷。”毛猴子沉吟了一會子,望了大狗出神道:“你……你……”大狗道:“你不管我要怎樣幹。”他說着話,用腳竭力的在地面上頓了幾下,繼續向前走着,毛猴子跟着後面走,一路嘰咕着道:“這樣說,我們昨晚上商量了一夜的事,難道完全取消了嗎?”
大狗道:“這一齣戲,原來定了完全由你去唱的,你不去,我怎樣玩得來。多話你不用問,你把這筆錢帶回去,二一添作五,你和我老孃去分了,我在前面三和春小菜館子裏吃點酒,慢慢的等着你。你在我家裏,看看之後,即刻來回我一個信。”說着,把身上那疊鈔票掏了出來,塞在毛猴子手裏,然後伸手拍了他兩下肩膀,將他一推道:“快去罷。”毛猴子心裏頭就想着:看那汽車伕,也是眉毛動,眼睛空的人,何必去和他鬥什麼法?由了這大狗的堅決推送,也就不假作什麼態度了,把那一疊鈔票塞在衣袋裏,將手隔着衣襟按了按,徑直的走了。大狗站定了腳,望着他走遠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年月交朋友真是不容易,各盡各的心罷,別的什麼本事沒有,害人……”說到這裏,把話頓住了,回頭看到有一箇中年短農男子,匆匆的搶着走了過去,這就把聲音放大了,接着說:“那我總是不幹的!”說完了這句話,這才緩緩的向前走,不過心裏頭有了一件事,覺着向那條路上走,那不大自然,分明是要向前走,不知是什麼原故,幾次要掉過來向回走,到了小飯館子裏,恰好臨街最近的一副座頭並沒有人,這就在上面一條凳子上坐着,架起了一條右腿,兩手扶了桌沿對街上望着,堂倌過來了,他倒一點頭,笑道:“酒是人的膽,氣是人的力,先要四兩白乾,切一盤滷牛肉下酒,先喝了再說。”茶房在圍裙袋裏,抽出一雙紅筷子放在桌面前,大狗手摸了筷子頭握住着,倒拿了向腰眼裏叉着,橫了眼向街上望。堂倌把白乾牛肉端來了,他很久沒有理會,忽然有人叫道:“大狗,你在這裏等哪個?眼睜睜對街上望着。”大狗迴轉頭來,卻不知唐大嫂是什麼時候走進店堂來了,啊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你老人家也到這裏來了,坐着喝一杯,只是這地方太不好意思請客。”他說着回頭兩邊張望,對了這兩廂木板壁,中間一條龍,擺了幾副座頭的情形,嘴裏吸了兩口氣,唐大嫂笑道:“你不必和我客氣什麼。剛纔小春回家來,這事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不過她說,徐二哥爲這事受累了,這倒讓我心裏過不去,你打算怎麼辦?”大狗回頭看看隔座無人,低聲道:“這還不是一件事嗎?”唐大嫂點點頭道:“當然是一件事,你知道,唐家媽也不是一個怕事的人,但是賭錢吃酒量身家,惹不起人家,偏偏的要去惹人家,那是一件傻事。人生在世,無非是爲了弄幾個錢吃飯,只要辦得到這層,別的事我們吃點虧也就算了。你二哥爲人是很正派很熱心的,但是正派賣幾個錢一斤,爲我們的事,徐二哥那樣吃虧,太犯不上。你們呢,更不必多事。”
大狗紅了臉道:“我們根本不願多事,還不是你老人家叫我們幫忙嗎?現在倒不是我們多事不多事這兩句話,二哥不像三小姐二小姐,自己可以和他們講個情,他現時不知道人在哪裏?和那些頭等人物,面也見不着,從哪裏去講情。”唐大嫂道:“你這話雖然說的是對的,但是你也要轉身想一想,他們要把徐二哥這種作小生意買賣的人關起來作什麼?他們關他一天,不就要給他一天飯吃嗎?你趁早作你自己本分的事。三小姐告訴我,不是送了你們一點款子了嗎?這筆款子,你們正好拿去作點小本營生,我是怕你們又出亂子,特意趕來勸你們一聲。”大狗道:“多謝你老人家的好意,但我們只是泥巴里頭的一隻蚯蚓,長一千年也發不動一回蛟水的。你老人家都看得破,帶得過,我們又有什麼好興頭不依不休呢?”唐大嫂聽了這話,倒默然了一會,接着搖搖頭嘆上一口氣道:“有什麼看得破看不破?也不過是沒有法子罷了!”說完了這話,又站着呆了一會,接着道:“趙胖子晚上在三星池洗澡,有什麼話你可以去找他。”大狗不由得咯咯笑了兩聲,因道:“趙胖子雖然有他那樣一袋米的大肚子,那裏並不裝主意,要不嫌齷齪,你老人家喝一盅罷。”唐大嫂道:“不,我走了。”說着扭身走了出去,大狗始終是站着和她說話的,這就嘆了一口氣,搖着頭坐下來,看酒菜自擺在桌上,斟了一杯,送到嘴邊,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還深深的唉了一聲,讚歎這酒味之美。扶起筷子在桌面很重的頓了一下響,正要去夾碟子裏的滷牛肉吃,一擡眼皮,卻看到唐大嫂又走了回來,便起身迎上前笑道:“你老人家還有什麼要緊的話要交代?”唐大嫂走近一步,低聲笑道:“我們總是自己人,唐大嫂待你們總也沒有錯過。”說到這裏,臉又紅了,望望大狗。大狗低聲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拿我七十歲的老孃起誓,假使我到外面去亂說,我母子兩人,一雷劈死。”唐大嫂道:“呵,何必賭這樣的惡咒,我也不過是慎重一點的意思,好了,就是這樣說罷,我告辭了。”說着,笑嘻嘻的走了。大狗站着呆望了一會,嗤的一聲,笑着,自言自語的道:“這是什麼玩意?”搖搖頭回到自己原來的位子上,斟着酒喝起來了。平常的酒量,原是不怎麼好,可是今天不懂什麼原故,這酒並不怎麼辣口,四兩酒,一會兒就喝完了,告訴堂倌再來一壺酒,手拿着錫壺舉起,搖了兩三搖,正待向杯子裏斟着,卻見毛猴子在店鋪門口站着,手上高舉了那隻八哥鳥籠,喊着道:“不用喝了,不用喝了。”大狗手按了壺,望着他問道:“你跑來這樣快。”
毛猴子已走到了桌子邊,先伸手把酒壺撈了過去,然後一跨腿,坐在一旁凳子上,笑道:“我一路想着,越想越不是滋味。我毛猴子也頂了一顆人頭吃飯,怎能躲了開來呢?徐二哥是你的把子,不也是我的把子嗎?”大狗道:“那麼,錢沒有送回去?”毛猴子道:“錢都送回去了,交在老孃手上,我託了前面一進屋子的王二嫂子,遇事照應一點,放了五塊錢在她手上,託她買東西給老孃吃,她眉開眼笑,手拍了胸,這事只管交給她,我辦完了這件事,我就一溜煙跑來了。我想你不在茶館裏等我,在酒館裏等我,你這傢伙,分明是要喝一個爛醉,好解掉你胸中這一股子恨氣,你說對不對?現在酒不要喝了,還是和你一路去罷。”大狗伸了手向他要討酒壺,因笑道:“現在用不着你去了,而且我也用不着去,你說我心裏悶不過,那倒是真的,把酒壺交給我,我們都喝醉了罷。”毛猴子道。“那爲什麼?我已經來了,你就不用再發牢騷了。”大狗道。“我哪裏還生你的氣。因把唐大嫂兩次到酒館裏來說的話,告訴了毛猴子。”接着笑道:“唐小春是秦淮河上頭一名歌女,自南京有歌女以來,一個頭紅腳紅的狀元。她們吃飽了人家的虧,還要叫人家做老子,我王大狗什麼角色,你毛猴子和我也差不多,幹什麼那樣起勁?喝了酒,我們回家睡覺去。”毛猴子把手裏拿着的酒壺由懷裏抽出來放在桌上,笑道:“喝就喝罷,不過徐二哥的事怎麼辦呢?”大狗道:“唐家媽開了保險公司,她有了辦法了,我們又何必多事,不過……”說着,擡起手來,連連的搔着頭髮。毛猴子道:“我隨着你,我沒有主張,你說怎麼我就怎麼着。”大狗接過酒壺,並不作聲,先斟上三杯,一口一杯接連的把酒喝下去。毛猴子看看面前的光桌面子,又看看他手上拿的酒壺,嘴脣皮劈拍劈拍吮着響,大狗笑道:“我自己喝得痛快,把你倒忘記了,喝罷。”說着,將酒壺交給了毛猴子。毛猴子剛接過壺來,有人在門外叫道:“我也喝一杯,你弟兄兩個好快活,這樣的傳杯換盞。”隨了這話,趙胖子敞開了對襟青湖縐短夾襖,頂了只大肚囊子,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這裏兩個人一齊站起來讓坐,他走到了桌子邊,大狗笑道:“趙老闆,肯賞個光,喝我們三杯嗎?”趙胖子一看桌上,只有一剮杯筷,一盤滷肉,便笑道:“你們這是怎麼個吃法,太省儉了!”毛猴子道:“我還是剛來,假如趙老闆賞光的話,就請趙老闆點菜。”趙胖子隨着在下首坐了,將酒壺接過來,搖撼了兒下,笑道:“我來作個東。”回身一招手,把茶房叫了過來,告訴他先要四個炒菜,又要了一大壺酒,先是吃喝着說些閒話,後來提壺向大狗酒杯子裏斟酒,這就站起身來,笑道:“我代唐家媽敬你一杯。”
大狗兩手捧了杯子接着,笑道,“這甚麼意思?我可不敢當!”說着,彼此坐下來。趙胖子道:“我遇到了唐家媽,她說大狗在這裏,特意叫我來會個東,我還不曉得毛猴子在這裏呢!來,我也代表唐家媽敬你一杯。”說着,又把酒壺伸過來,毛猴子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接了酒,笑道:“在秦淮河上,我們是後輩,還不是聽聽你們老大哥的嗎?”趙胖子手按了酒壺,身子微微向上一起,作個努力的樣子,因道:“你二位當然也是知道的,我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秦淮河上混着,就是這個面子。把這面子掃了,就不好混下去。”說着,他回頭看了一看,把聲音更低下去,因接着道:“你必定是這樣說了,小春硬在馬路上讓人家拖了去,關了兩天放出來,臉丟盡了,還談甚麼面子不面子。話不是那樣說,譬如以前在秦淮河上開堂子的人,在幹別行的人看起來,一定說是大不要臉的事;但是堂子裏的人,開口要個面子,閉口要個面子,不談面子,哪裏有人吃酒碰和。這有個名堂,叫要面子不見臉。自己弟兄,有話不妨直說,我們也是命裏註定這五個字的。你二位懂得不懂得?”說到這句話時,他將肉泡眼向二人很快的射了一眼,把臉腮沉下來微微的紅着。毛猴子笑道:“趙老闆,我們懂得,你放心就是了。要臉不要臉,我們談不到,就是面子,我們也不要的,不過人家的面子……”大狗瞪了眼道:“拖泥帶水,你說到許多作什麼?大家在夫子廟混飯吃,魚幫水,水幫魚,彼此都應該有個關照。”趙胖子手裏拿了壺,將胖腦袋一搖晃道:“好,這話帶勁。來,給你再滿上這一杯。”說時,隔了桌面,伸過酒壺來,大狗倒不推辭,老遠的伸出杯子來將酒接着。趙胖子收回了酒壺,舉着杯子,和大狗對幹了一杯,笑道:“我是九流三教全交到,全攀到,毫不分界限。我們自己人,說句不外的話,在糞缸裏撈出來的錢,洗洗放在身上拿出來用,人家還是把笑臉來接着。弄錢的時候,叫人家三聲爸爸,那不要緊,到了花錢的時候,人家一樣會叫你三聲爸爸。這本錢是撈得回來的。”毛猴子笑道:“長了二十多歲,還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呢。”
大狗又望了他道:“你沒有聽到的話還多着呢,下勁跟趙老闆學學罷!你不要看我這分手藝低,弄錢的時候,沒有人看見,花錢的時候,人家還不是叫我老闆。你若是沒有錢修成了一世佛,肚子餓了,在街上討不到人家一個燒餅吃。”趙胖子把右手端起來的杯子放下去,將三個指頭,輕輕一拍桌子沿道:“好,這話打蛇打在七寸上。”說時,提壺斟了兩巡酒,便默然了一陣子。最後他想起一句話,問道:“菜夠了嗎?要一個吃飯菜吧。”大狗道:“我吃菜就吃飽了,不再要吃飯了。”趙胖子在夾襖小口袋裏掏出一隻小掛錶來,看了一看,向大狗道:“新買的,十二塊錢,捨不得花不行,在外面混,和人約會一個鐘點,少不了這東西。”毛猴子笑道:“趙老闆進項多,可以說這種話,我們有什麼約會,就看街上的標準鍾。”趙胖子臉上帶了三分得意的顏色,笑道:“也不過最近一些時候稍微進了一點款子,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得。說到這裏,我倒有兩句話想同二位說說。”大狗道:“趙老闆多多指教。”說着,放下筷子,兩手捧了拳頭,在桌面上拱了幾拱,趙胖子未說話,先把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條縫,兩腮的肉泡墜落子下來,耳朵根後,先漲紅了一塊。那一分親熱的樣子裏面,顯然有着充分的尷尬滋味。他想了一想,笑道:“改天我約二位談一談罷,要不,今晚上我們在三星池洗澡?”大狗看他還有一點私事相托的意思,酒館裏人多,也不便追問,因呆坐想了一想。看到對門一片小鋪面,修理鐘錶的,玻璃窗戶上的掛鐘,已經指到十點,不覺把筷子一放,站了起來向趙胖子一拱手道:“今天我不客氣,算是叨擾趙老闆的了,改天我再回請。”說着,向毛猴子使了一個眼色道:“我們走罷。”毛猴子剛站起身來,趙胖子一手把他手握住,因道:“喝得正有味,哪裏去?”毛猴子道:“徐二哥的事,趙老闆總也曉得,我們想打聽打聽他的消息。”趙胖子也只好站起來,兩手同搖着,唉了一聲,大狗來不及把毛猴子攔住,只得向他笑道:“趙老闆能不能夠指示我們一條道路,我們朋友的關係太深了,不能不想點法子。”
趙胖子哈哈一笑道:“老弟臺,不是我說句刻薄話,蚊蟲咬麻石滾,自己太不量力。徐二哥是什麼人,關起來了,這還用得着怎樣去猜想嗎?依着我的意思,你只管丟開不管,到了相當的時日,自然有人放他出來。老徐也不是大紅大綠的人,你想人家和他爲難作什麼?”大狗笑道:“多蒙趙老闆關照,我們記在心裏就是,我們也不是梁山好漢,幹什麼反牢劫獄,不過託個把朋友,打聽打聽他的下落,我們拜把子一場,也儘儘各人的心。”說着,他已離開了位子,趙胖子不能把他兩入拖住,因道:“那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着,跟了二人後面,走了幾步,他忽然一伸手,扶着大狗的肩膀,眯了肉泡眼道:“大狗,我和你說兩句私話。”於是把大腦袋伸過來,對了大狗耳朵道:“那姓楊的這條路子,我有法子走得通,他手下的幾個大徒弟,是不消說了,就是一層徒弟,也了不起,他有個二層徒弟……”大狗道:“那是徒孫了。”趙胖子嫌他說話的聲音高一點,又伸手拍了他兩下肩膀,接着道:“管他是什麼,這個人叫塗經利,在夫子廟一帶,將來要稱一霸,你見機一點,趕快和他去磕兩個頭。”大狗道:“好,將來再說。只是沒有路子可進。”趙胖子先一拍胸,然後伸了一個大拇指道:“這事在我身上。”大狗道:“好,明後天我再和趙老闆詳細談一談。”趙胖子道:“回頭你在路上對毛猴子說一說罷。”大狗大聲答應着,就引着毛猴子出了酒館子,到了巷子口上,毛猴子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低聲笑道:“他說些什麼?”大狗道:“他叫我拜那姓楊的做太上老師,我們去做灰孫子,你願意不願意?”毛猴子笑道:“這話不錯呀!這個年頭,打得贏人家就是太爺,打輸了就做灰孫子。”大狗道:“這就叫死得輸不得了。閒話少說,和那司機的約會,我還想去,你怎麼樣?”毛猴子道:“你還用問嗎?我要不去,我也不帶了這隻鳥來了。我們也沒有到唐家母女的位分,吃飽了虧給人磕頭,我們還沒有吃虧呢,不忙磕頭牆。”大狗道:“趙胖子說了,我們是隻蚊子,這樣小的一條性命,看重他作什麼?走罷,打死一隻蚊子,也讓他們染一巴掌鮮血。”大狗喝了兩杯酒下肚,走路格外透着有精神。提起腳來,加快走着。到了十一點鐘的時候,兩人齊齊的站在中山門外的馬路邊,果然不到十分鐘,那老胡駕了汽車,跑得柏油路呼呼作響趕到了。他將車子停住,由車窗子裏面伸出手來,向二人招了兩招。大狗看那車前懸的號碼牌子,正是那輛送二春出走的車子。微偏過臉來,向毛猴子丟了一個眼色。毛猴子手裏提了一隻鳥籠,走到車前,問司機老胡:“公館在什麼地方?”老胡反過手,把後座的車門打開了,因笑道:“便宜你兩個人開開眼界,你們坐上來罷。”大狗以爲他必然拒絕自己上車去的,現在見他毫不考慮的就讓人上車,對毛猴子看了一眼,兩人就先後坐上車去。那位司機老胡,隔着玻璃板回頭向他們笑了一笑,然後呼的一聲,開着車子走了。在野外跑了有十多分鐘,開到一所洋房子面前,直衝進圍牆的大院子裏去。車子停了,他先下車來,對洋房的樓窗戶看了一看,然後開了車門,向車子裏面連連招着手道:“下來下來。”兩個人下來了,他在前面引路,卻反過手來,向兩個人招着,兩個人跟着他由洋房側面走去,繞到正房的後面來。大狗看時,另外是一排矮屋子作了廚房。鐵紗門窗,除了透着一陣魚肉氣味而外,再不聽到或看到什麼,環境是很寂靜的。老胡引着他們走過這批屋子。靠外邊三間屋子,卻有一間敞開了門,是停汽車的,裏面兀自放着一輛漂亮的汽車呢。老胡引着他們走到最前一間屋子,已經是挨着圍牆了,跟了進去,看到裏面有桌椅牀鋪,牆上貼着美女畫月份牌,還有大大小小的女人像片,都用鏡框子配着的。桌上有酒瓶,有食盒子,有雷花膏生髮油之類。
牀上放了京調工尺譜,小說書。牆上掛了胡琴,在這一切上面,據他的經驗,證明了這是汽車伕住的所在。老胡在衣袋裏掏出香菸來吸着,瞪了眼向他望着道:“你走進屋來,就是這樣東張西望作什麼,你要在我這屋子裏打主意嗎?”大狗笑着,沒有作聲。毛猴子提了鳥籠,已經走到門外,隔了窗紗,看到大狗碰釘子,他又縮回去了。老胡道:“把鳥拿進來呀。”毛猴子透出那種有氣無力的樣子,推動紗門,捱了牆壁走進,笑道:“先生,你沒有鳥籠子嗎?”老胡道:“你當然連鳥籠都賣給我。你沒有鳥,還要這籠子作什麼?”毛猴子也不多說什麼,就在窗戶頭橫檔子上,把鳥籠子掛着,老胡道:“來,你們在這裏等一等,等我去拿錢。”說着,開了門,把他們留在屋子裏,就匆匆的走了,總等了半小時,還不見他回來,大狗道:“怎麼回事?捨不得拿錢出來嗎?”兩人也是等着有些不耐煩,都到門外空地裏站了等着,這就看到老胡在老遠一顆樹下站着,向他兩人招手,毛猴子以爲他要給錢了,趕快就迎上前來。老胡一面走着,一面點了頭道:“不要讓我們老爺知道了,到大門外來給你錢罷。”兩人緊緊隨着他後面,跟到大門外來。老胡掏出一盒煙來,抽出兩支菸捲來,向一個人遞了一支,因笑道:“要你二位跟到這樣遠來拿錢,真是對不起。”兩人接過煙他還掏出打火機,給兩人點菸呢。後面有個人從大門裏跑出來,高揮了兩手,口裏還喊道:“把他們抓住,把他們抓住!”毛猴子和大狗聽着這話,都呆了一呆,後面追來的人,跑得很快,一會子工夫,就跑到了面前,先是一拳,打在毛猴子背心裏,接着又是一腳,向大狗身上踢去,他口裏罵道:“你這兩個賊骨頭,好大的膽,把我牀上枕頭底下三十塊錢偷去走了。”老胡聽着,立刻把臉紅了,叫道:“好哇,你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左手抓住毛猴子的領口,右手捏了拳頭,向他身上就亂打。毛猴子兩手來握住他的手,將身子藏躲着,也分辨着道:“我偷了你的錢,你有什麼證據?你先搜查搜查我們身上,若是我身上沒有錢,你們打算怎麼辦?”但是老胡兩手並不鬆開,他跑不了。大狗被另外一人揪着,也分不開身來。跟着大門裏便跑出五六個人來,一擁而上,將大狗毛猴子兩人按在地上,不問是非,你一拳我一腳,對了他們身上亂捶亂打,大狗還有點忍耐性,可以熬着不說話。毛猴子卻是滿地亂滾着,口裏爹孃冤枉亂叫。總飽打有十分鐘之久,有一個人叫道:“算了,這種人犯不上和他計較,只當你打牌輸了錢就是,走罷走罷。”隨了這兩句走罷,大家一鬨而散。大狗躺在地上,眼睜睜看着他們走遠了,就慢慢的由地上爬了起來,兩手撐了地面,還沒有直起身子,卻又跌下去了。因爲除了身子一掙扎,就覺周身骨頭痠痛而外,而且腦筋發昏發脹,只覺兩眼睜不開來,於是坐在地面上,望了毛猴子只管喘氣。那毛猴子在地面上直挺挺的、躺着,臉上腫得像沒有熟的青南瓜一樣,口角里流出兩條血痕,只看他那肚皮一閃一閃似乎是在用力的呼吸着。便道:“猴子,你覺,得怎麼樣?”很久,他哼了一聲道:“都是你出的主意,叫我這樣子幹,結果,是人家反咬我一口,把八哥白拿去了不算,還飽打了一頓。”說着,又連連的哼了幾聲。大狗坐在地上,將手托住了頭,沉沉的想着,忽然擡起頭來,噗嗤的笑了一聲,毛猴子側身躺在地上,望了他道:“你還笑得出來,我們是差一點命都沒有了!”大狗道:“雖然我們讓他飽打了一頓,可是他總算上了我的算盤,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了。”毛猴子咬着牙齒,把眉毛緊緊的皺着,手扶了地面,坐將起來,口裏又呀喲呀喲的叫了幾聲。大狗向周圍一看,這是一個小小崗子,野風吹來,颳着那土面上稀疏的長草,在密雜的短草上搖擺着,卻是瑟瑟有聲。蟲子藏在草根裏面,吱吱喳喳的叫着,更顯着這環境是很寂靜。看看遠處,那新栽的松樹,不到一丈高,隨了高高低低的小崗子,一層層的密排着。天氣正有一些陰暗,淡黃的日光,照在這山崗上,別是一種景象。心頭突然有了很奇異的感想,又是噗嗤的一笑,毛猴子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