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嫂有唐大嫂的處世哲學,等於徐亦進有徐亦進的處世哲學。徐亦進說她無恥,她是不介意的,可是一點正義感,卻是與人不同。亦進儘管發着脾氣,她倒認爲是一番好意,即刻隨了他後面追出來,口裏還笑着叫道:“你這孩子,在我們老長輩面前抖什麼威風。”口裏說着,人已是追到前進天井裏來。亦進在前面走着,低了頭放開大步,只是不理。唐大嫂兩步搶上前,將他衣服抓住,笑道:“這是我門家的事,要你氣成這個樣子作什麼?”亦進道:“我又何必生氣,我不管你們這些事就是了。你現在還拉住我什麼意思?”唐大嫂道:“你真不管我們家的事了嗎?”亦進道:“你的家事,你已經處理得很好了,你哪裏還用得着人幫忙!再說,事情辦到了這種程度,教人家願幫忙的,也無從幫起。”唐大嫂拉了他的衣襟道:“不管怎樣,你再到後面去坐坐,也不玷辱了你。”亦進被她這句話刺激着,只好跟了她復走回去,到了她內室裏,她向外看看,低聲道:“二哥,你得和我想想,我要是不答應,又有什麼法子可以把人搶了出來?倒不如這樣做了,還可以用他幾個錢。不然,就要落個人財兩空。”亦進坐在椅子上,兩手撐了膝蓋,臉皮都氣黃了,低了頭把眼光射在地板上,很久沒作聲。最後,他冷笑道:“你拿了人家的錢,以後由人家糟塌,你是沒得話說的了。我說句不知進退的話,就算你作的是這項買賣,你也只有一個女兒作買賣,現在……現在……唉!我這話怎麼說?”他把腳在地面上重重頓了一兩下,唐大嫂道:“你這意思,我也明白,以爲二春吃了虧,其實,我倒不那樣想,不是她嗓子差,不也是在夫子廟賣唱嗎?那些挽救不過來的事情,我們也不必去說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把這兩個人弄出來,只憑他這幾個錢,我決不能把兩個小姐都賣給了他。”亦進道:“好罷,我和你去打聽打聽罷。有了機會的話,叫那姓楊的,補送你幾千塊錢。總之,不讓你太吃虧蝕本就是了。”說着,哈哈大笑一聲,又搶了出來。唐大嫂這回是來不及挽留他,只好由他走去。亦進一路走着,一路哈哈大笑,走出了大門口,還在笑着,約莫走了二三十步,衣服的後幅,卻讓人扯住了,站住了腳,先就聽到王大狗道:“二哥,你怎麼和唐家媽擡起槓來了?我走到了裏面天井裏,聽到你那滿腔怒氣的聲音,嚇得我又跑出來了。”亦進搖搖頭道:“不要提,氣死人,算了,我們不管她唐家的事了。”大狗道:“爲什麼?唐大媽說話得罪了你嗎?”亦進道:“她得罪了我,我倒是不計較的。”口裏說時,腳步還是向前移動得很快。大狗握住他的手,將他拖住,因道:“你到底說明了什麼事呀?”亦進道:“你看他們一個要打,一個願挨,我們在一邊的人,看着不服,哪有什麼用!”說話時,兩個人在一條小河的石橋頭上站住。大狗道:“分明是那姓楊的,帶騙帶搶把人弄了去的。你怎麼說是她唐家人願挨?”亦進道:“唐家賣的是人肉,人家把她的人搶去了,拿得回來拿不回來,有什麼關係,只要人家肯給她的錢就是了。”
他將背靠了石橋欄干,昂頭嘆了一口氣,似乎胸裏頭有無限的煩惱,要在這口氣吐了出來。大狗默然了很久,點點頭道:“那我明白了,一定是唐家媽拿了人家的錢,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不過你心裏很難受。”說着,微微一笑。亦進伏在橋欄干上,對了橋下的河水凝神望着,很不在意的答道:“我有什麼難受?”大狗在耳朵上夾縫裏取下大半截菸捲,放在嘴角里銜住,又在帽子沿邊的帶子裏,摸索出一根火柴來,擡起腳來,在鞋底板上擦着了,背了風將菸捲點着,噴了一口煙,回過頭來笑道:“你不難受嗎?二小姐讓那姓楊的帶出城去了。”亦進突然掉轉過身來,向大狗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大狗道:“我怎麼會知道的嗎?我親眼看到的!我在馬路上守候着一天,你是知道的,直候到今天晚上,我還不知道這個祕密機關在哪號門牌裏面,自然我是很有點着急。後來就在我站着的地方,身後有人拉了鐵門響,回頭看時,有一部嶄新的汽車,從那院子裏出來,我閃到一邊,那汽車緩緩開着,恰好捱了我身邊擦出門來。看時,二小姐滿臉的愁容,坐在車子裏。本來我也不會知道這車子是到哪裏去的,那汽車伕想不到路邊有個留心他們行動的人,伸出頭來,和那關鐵門的聽差說,我今天住在孝陵衛新村不回來了,明天一早趕進城,我們夫子廟奇芳閣見罷。說着,那車子就跑了,這不用說,車子一定是開出了中山門,到陵園一帶去了。我們馬上出城,也許還可以尋得着他們。”亦進兩手反扶了橋石欄,彷彿周身全都有些抖顫,望了他道:“你……你……你不是造謠?”大狗道:“我造謠幹什麼?我們趕快追了去。”亦進靠了橋石欄站着,很久沒有作聲,大狗道:“你爲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也恨着二小姐嗎?”亦進道:“你怎麼這樣不明白,現在快十點鐘了,有汽車坐着跑了出去,那沒什麼關係,若是我們這樣兩個空手的人,搖搖擺擺走了出城,你就是把心掏出來,說你是個好人,軍警遇到,依然說你有心犯法。無論如何,今天是追不出去了。”大狗道:“我原來這樣想着,記好了那汽車的號碼,然後出了城,順着孝陵衛前前後後找汽車去;找到那部汽車,就知道二小姐藏在哪裏了。今天不去,明天一早,他們就把汽車開進了城,我們還到哪裏去找?”亦進笑道:“找着了又怎麼樣?你能在老虎口裏拖出肉來嗎?”他這笑聲是很慘淡,尾音拖得很長,卻又戛然的止住。大狗把那截菸捲已經是快抽完了,兩個指尖依然鉗住一點火星,放在嘴脣邊吸了兩下,才扔到地面上去,因道:“那未,你的意思,是把唐家的事丟到一邊,以後就永遠不問了?”亦進說道:“要知道,樹木扶得直,竹子勉強扶得直,人若遇到了菖蒲這一類不成器的東西,它天性是遇到了風雨就倒下去的,你怎扶直得了它?人家自己就願意屈服,我們旁邊人,氣破了肚也是枉然!”
大狗道:“怎麼枉然?天下的事,天下人管。那姓楊的仗了他有幾個錢,無惡不作,要什麼就拿什麼,讓人真有點不服氣,我一定……”亦進道:“你又有什麼了不得,偷他一筆,你又可以快活十天半個月。”大狗先默然了一會子,隨後笑道:“雖然我不過偷他一下子,到底還能偷他一下子,譬如村莊上來了一條瘋狗,見人就咬,大家嚇得亂跑,沒有人敢惹它。這樣,瘋狗更得意,咬了一個,再來咬一個。只有躲牛毛裏過活的狗蠅子,向來是人家要踏死它的東西,到了這時,它倒有了本領,鑽到瘋狗毛裏去,三個一羣,五個一隊,自由自在的吸瘋狗的血。我就是一隻狗蠅子,你們不奈他何,我還可以偷他一一偷,偷來的錢,多少散幾個窮人用用。”亦進將兩手掩了耳朵,喝道:“快閉了你那臭嘴,你生來下流,倒還以爲是一等本領,我不聽你這臭話。”說着,扭轉身來就要走,卻看到橋下路頭上,兩個短衣人,各各橫伸了兩手,將路攔住,喝道:“好,你這兩個賊骨頭,好大膽,在大街上商量作案。”亦進待要辯論,那兩個人已是搶步上前,一個人拿了手槍,對着亦進的胸口,另一個人居然帶有鐐銬,兩手取出,嘎吒一聲,把亦進兩手銬住。大狗站在橋頭,老遠就發覺出來這兩人來意不善,想到橋這邊,也未必無人,就手扶了欄杆,聳身向下一跳,倒也不管水腥水臭,順了河岸人家的牆腳,徑直的就跑,河轉一個彎,直等着遠離那石橋了,這才找了一個小碼頭上岸。好在天氣還不很冷,拖泥帶水的,挑選着黑暗的街道走回家去,又洗又刷,忙了大半夜,卻把一個趕晚市回來睡熟了的毛猴子驚醒,悄悄的走到他屋子裏來,先伸了一仲舌頭,然後伸着脖子,望了他的臉道:“大狗,你乾淨了幾天,又在外面弄什麼玩意了。這是在哪裏走了水,落下毛廁去了?”大狗先不答覆他什麼話,卻把兩手叉了腰向他望着道:“徐二哥是不是我們的把子。”毛猴子倒瞪了眼望着他道:“你問這話什麼意思?你瘋了,自己把兄弟,有個不知道的嗎?”大狗道:“你不瘋就好,二哥讓人捉去了,我們應當救救他纔好。”因把剛纔在橋頭談話時候的情形,敘述了一遍。
毛猴子道:“什麼?他們真把徐二哥抓住了,可是他們也並非官府,怎能夠隨意捉人,這是哪一年的南京。”大狗道:“管他是哪一年呢,不是龍年,就是虎年,反正不是我狗年吧。”毛猴子搖了幾搖頭道:“無論是官府把他捉去了也好,是私人把他綁去了也好,請問,我們有什麼能力去營救他?”大狗道:“你的意思,我們就是白在家裏等候着他,他要死了,有了死信回來,你才肯去和他招魂嗎?”毛猴子道:“只要你出個題目,就是怎樣可以去營救他,我就怎樣去營救他。”大狗道:“我們也只有各盡各的心,誰又說能有一定的法子去營救他呢?我又想着,這些無法無天的事,城裏究竟不能做,我想着,他們一定在城外鄉下還有個機關,我想明天起個大早,到城外去看,至少二小姐讓他們弄到城外去了,那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們找到了這條線索……”毛猴子站定了腳昂着頭想了一想,翻着眼,自點了兩下頭,忽然笑向大狗道:“我有了主意了!”說着,笑嘻嘻的對大狗低聲說了一遍。大狗笑道:“你這個法子,倒是用得,就怕遇到熟人,戳穿我們紙老虎。”毛猴子道:“到了那個時候再說罷。”大狗的母親躺在牀上,讓他們的談話驚醒,因道:“人狗你們又在算計哪個,我會告訴徐二哥的。”大狗道:“你還提徐二哥,不是爲了有你這一位老孃,徐二哥就不用得吃人家的虧,什麼事我都敢上前了。”他說這話,帶病的老人家,卻有些不解,但也不去追問他。次日一早,大狗起來,伺候過了母親的茶水,買了幾個糖包子她吃了,又丟下了兩塊零錢給她,說是今天怕回來得晚一點,中飯託鄰居買些現成的吃罷。然後悄悄的約了毛猴子走出大門來。到了巷口上,大狗將手按住胸膛,站着出了一會神,毛猴子道:“你忘記了什麼沒有帶出來?”大狗搖搖頭皺了眉道:“我心裏有點慌,往日我出門三天兩天不回來,我心裏是坦然的,你不照管着我老孃,徐二哥一定不讓他餓着渴着的,現在我們三個人全出去了,這個十天九病的老人家,交給誰去看護?”說着,他扭轉身子就向家裏跑了去,到了家裏看時,老太太身上,披了那件套在身上的短藍布褂子,胸襟破了一大塊,垂將下來,左手扶了桌沿,右手拿了一柄短掃帚,有氣無力,在地面上划着。大狗唉了一聲道:“你看,站在這裏,戰戰兢兢的,你還要倒呢,掃地作什麼!”老孃扶了桌子,在破椅子上坐下,因道:“你向來就是這樣,有了什麼急事,說跑就跑,丟了家裏的事不問。你看,地上丟了許多碎紙片,又是水,又是草屑子,我怎能讓屋子裏這樣下去。再說我一個人在家裏也無聊得很,應當作點事情解解悶。”她這樣說着,兩手捧住了一把掃帚,望了大狗喘氣,大狗道:“我就是不放心你老人在家裏七動八動的,假如一個不小心,向地下一栽。”說時,把話突然截住,對老孃望着。老孃道:“你回來就是爲這個嗎?讓我出去,向天井裏看看天氣罷,恐怕是天要變色了,你突然會有了孝心起來了。”大狗有一肚子心事,可不敢對老孃說,將兩隻手搓了腿,只管站了發呆。一會子,毛猴子也隨着後面走了來,見老孃抱了掃帚坐着,顫巍巍的,望了兒子,大狗象受罪罰站,對了老孃挺立着,便慢慢的走到房門口低聲叫道:“大狗,你到底是走不走?上茶館子的人,快要到了,我們打了一夜的主意,倒是趕個稅班,那不是個笑話嗎?”老孃聽了這話,拿起掃帚,在大狗身後,輕輕敲了兩下,笑罵道:“趕快走罷,不要有這些做作了。你要真孝順你老孃,到今天爲止,也不住在這破屋子裏了。”大狗還想和老孃申說兩句,又怕引起了老孃的疑心,便道:“我今天怕回來得晚一點,你老人家不要忘了買東西吃。”
老孃道:“唉,你走罷,你就十天不回家,你看我會餓死不會餓死?”大狗站了一站,也沒什麼可說,只道:“好罷,我早點回來就是。”於是隨在毛猴子身後,走到夫子廟來。遠遠的看到了那座茶樓奇芳閣,兩個人就把腳步放緩了,毛猴子雖空着手,肩膀上可站着一隻八哥鳥,鳥腿上拴了條細鏈子,拿在他手上,他就慢慢的走進茶樓。大狗跟在他後面走,彷彿是一路來的,也可以說不是一條路來的。毛猴子卻挑了茶座最擁擠的地方走了過去,那八哥兒站在他肩上,一點也不怕人,偏了小鳥頭,東西張望着。偶然,叫上一句,客來了,倒茶。在茶座上喝茶的人聽到了,都咦的一聲,誇讚這鳥會說話。毛猴子聽到人家的話,也就微笑一笑。有人道。“這八哥不怕人,訓練到這個樣子,很要一番工夫,真好寶物。”毛猴子隨便答言道:“寶物,一點也不稀奇,誰要出得起價錢,我就讓給他。”毛猴子一面說,一面走,當他走到靠窗戶邊的座位上時,大狗在他後面,輕輕的將他衣後襟一扯,毛猴子看時,那裏有兩個人對面坐着,一個人穿了全青羽緞夾襖褲,一個人穿了一套青色毛嗶嘰西服,露出裏面藍綢襯衫在領脖子下,拴了一個很大的黑花綢領帶結子。漆黑的臉蛋上,在左腮邊,長了一粒大痣,痣上簇擁了一撮毛,顯然這西服穿在他身上,和他那濃眉毛,凹眼睛,扁臉,透着是有些不相襯。然而他那西服小口袋裏,還垂了一串金鍊子出來呢。在這上而,自然是顯着他富有。毛猴子這就放緩了腳步,口裏自言自語道:“有人買八哥沒有?會說話的八哥。”那八哥就在他這樣喊着的時候,突然叫起來道:“客來了,吃茶。”毛猴子站住了腳,將鳥輕輕抓住,放在左手臂上,鳥的頭,是正對了那茶座上穿毛嗶嘰西服的,那鳥昆巴一翹,將頭連連點了幾下,叫道:“先生,早安!”那個穿毛嗶嘰西服的,張口露出一粒金牙,笑道:“唉,這小東西真有個意思,他對了我請早安!”毛猴子對了鳥道:“你認得這位先生嗎?同人家請早安。”那鳥又點了兩點頭道:“先生,早安!”那人又笑了,因道:“果然的,這鳥只管向我請早安,我們很有一點緣。”那個穿青衣服的人笑道:“什麼有緣無緣,你的運氣到了,你該發財了。這鳥出賣,花兩塊錢你把它買過來,好不好?”毛猴子借了這個機會,就走近一步,靠了桌沿站定,笑道:“我有點養它不起了,讓它掉換一個主人,那是更好。”說時,胳臂微微擡一下,那八哥就索興飛到桌上來,那穿西服的人問道:“你這鳥要賣多少錢?”毛猴子道:“實對你先生說,賣多少錢,我還不十分拘定。最要緊的,就是要我這隻八哥兒跟了新主人不受委屈。”那人問道:“要怎樣就不受委屈呢?”
毛猴子道:“它要吃雞蛋拌的粟米,它要吃肉,這一些你先生決不在乎。只是有一件,怕要發生困難,就是這小東西,它在城裏住不慣,每天要帶它到野外去溜一趟,若有三天不溜,它就懶得說話了。”那人笑道:“那太容易了,我每天都要到城外去的。”毛猴子道:“我要多問一句話了,但不知你先生什麼時候出城?溜鳥的事,你老總也知道,最好是太陽出山,或者太陽落山的時候去辦。”那人笑道:“我老實告訴你罷,我每天都是下午開了汽車出城,一早開回城來,有時候上午或下午,也到城外去跑一趟,那是太有溜鳥的工夫了。”毛猴子道:“這樣說,我就賣給你老罷。我只要它能找着一個好主人,你給我多少錢,我倒不計較。”那人在身上衣袋裏一摸,摸出兩張鈔票放在桌上,將空碟子壓住,因道:“給你兩塊錢,可以賣了嗎?”毛猴子望了碟子下鈔票,微微的搖了頭道:“你就到夫子廟去買一隻小芙蓉鳥,也要四五塊錢。”那人笑道:“你不是說錢不在乎的嗎?怎麼又嫌少了呢?”毛猴子還沒有說話,大狗在他身後插言道:“毛猴子,你哪裏沒有用過這兩塊錢,你真是少不得的話,我回家去脫下褲子來當兩塊錢你用。”那人聽說,不由瞪起了兩眼,向大狗子道:“這事與你什麼相干?要你多嘴。”毛猴子點了個頭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們是鄰居,我作買賣去了,家裏沒人照料的時候,就靠我這位朋友弄食料喂鳥,大概一年工夫,他也有三四個月是這鳥的主人,我要把這鳥賣了,他當然也能夠說兩句話。”那人道:“你先說錢多少不在乎,現在真要買你的,你又捨不得,現在給你五塊錢,你可以賣了嗎?”毛猴子躊躇着道:“賣是可以賣了,不過……”對那鳥望了一望,兩隻眼睛角里,含了兩包眼淚水,幾乎要哭出來。那人道:“你到底捨得捨不得?捨不得,你就把鳥帶了走。”毛猴子道:“我跟你商量商量,你公館住在哪裏?請你告訴我,我把這鳥送到你公館裏去。這也沒有別的什麼意思,不過我送它一程子。”那人對這話還沒有答覆,那個坐在他對面,穿了青夾襖褂的人,向那人眨一眨眼睛道:“老胡,這點事,你也不能答應人家嗎?反正你是要出城去接你的老爺的,你叫他在馬路上等着,帶了他出城去。到了城外,你給了他錢,還怕他把鳥不放下來不成?”那老胡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向毛猴子道:“你喂鳥一場,捨不得它,那也是實情。這樣罷,十一點鐘的時候,你在中山門外路頭上等着我,我帶你到我家裏去,你去不去呢?”毛猴子道:“等着要錢用,爲什麼不去呢?”說着,迴轉頭來向大狗道:“回頭我們兩個人一塊兒去罷。”再看老胡時,他向同座的人微笑,另外並沒有什麼表示。於是他把鳥依然送到手臂上站着,同大狗一塊兒走了。下了茶樓,踅進了一條小巷子,毛猴子回頭看了一看,因向大狗道:“那傢伙就是那個司機生嗎?”大狗道:“自然是他,不是他,我引你和他做作許久作什麼?現在是八點來鍾,到中山門外去還早,我們在那裏兜個圈子再走。”毛猴子道:“徐二哥讓人家捉去了,唐家媽大概還不知道,我們應當和人家通知一聲。”大狗道:“可以可以,不過唐家媽在平安無事的日子,心裏坦然,可也講點義氣。到了現在,她要打她自己的如意算盤,她就不講義氣了。徐二哥是她哪門子親哪門子戚,人家捉去了,幹她什麼事。”
毛猴子道:“雖然是那樣說,我們做我們分內的,通知她一聲好。而且她已經倒在姓楊的懷裏去了,也許是反要她去講個人情呢。”大狗道:“我們就走一趟試試看罷。”兩個人順了路向唐大嫂家走去,過了跨過秦淮河的橋,嗚嘟嘟的,後面卻有一輛漂亮汽車追了上來。這是南京城裏的舊式街道,那寬窄的程度,剛剛是隻好容納一輛車子。那車子風馳電掣的搶過了橋之後,轉彎走進了橫街,就不得不慢慢的開着走。大狗和毛猴子將身子一閃,靠着人家的牆,向車子裏看去,倒不由兩人全吃一驚,車裏面坐的,正是唐小春。但見她頭髮微微蓬着,臉色黃黃的,不曾仔細的看着,那車子已經過去了。大狗回過臉來咦了一聲,兩個人隨了汽車後面追去。那汽車也只向前二三十戶人家,爲了許多擔子擱着,開不過去了,遠遠的看到車子停住。車門開了,小春由車子裏鑽了出來。大狗道:“她果然恢復自由了,不知道她姐姐怎麼樣?”毛猴子笑道:“我老早就猜着,你和徐二哥,都是多事,什麼打抱不平了,什麼知恩報恩了,什麼唐小春是有名的歌女,丟不下這大的面子了。你看,人家還不是坐了汽車搖搖擺擺回來,也沒有見她身上多丟了一塊肉。”大狗道:“追上去,我們問問她去。”兩人趕緊了兩步,搶到了汽車面前,見小春已轉彎走進一條小巷子裏去。毛猴子笑道:“放了大街不走,她還有些難爲情呢!”大狗且不理他,快走了兩步,就在後面高聲叫道:“三小姐!三小姐!”小春站住了腳,回過頭來看時,大狗已到面前,紅着臉點了個頭道:“大狗怎麼看見了我?”大狗看她時,已不是那天出門的衣服,換了一件白葡萄點子的藍綢長夾襖,手上搭了一件白嗶嘰大衣,家裏都送着農服她換了。由這兩件衣服一襯,更顯着她臉色黃中帶黑,兩腮尖削下來,更透着憔悴。平常那漆黑溜光的頭髮,現在是一把幹烏絲一般,那燙過了的頭髮,起着雲鉤子的所在,這時還有些焦黃,眼皮微垂了,頭也擡不起,好像熬了幾宿沒睡。大狗看着,卻也替她可憐。便點點頭道:“回來了就好了,我們大家都替三小姐着急呢!”小春強笑道:“大驚小怪,着什麼急呢!這是那錢經理和我開玩笑,騙着我去打了兩天牌。”大狗哦了一聲,毛猴子可也追到面前來了,便插嘴道:“還有二小姐呢?”小春頓了一頓,望了他問道:“他是誰?”大狗道:“他是徐二哥的把弟,因爲徐二哥昨晚上由府上回來,我們一路商量救兩位小姐的事,讓幾個人捉去了,我們正想法子要救他出來呢。”小春皺了兩皺眉毛道:“你看,你們把這件事鬧得天翻地覆,越弄越糟糕。其實忍受兩天,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大狗道:“我們哪裏曉得呢?可是兩位小姐去了之後,無論哪個也覺得放心不下。清平世界,南京城裏會綁起票來了。”小春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都是你們這種人胡說八道的弄壞了,我們當歌女的人,出去應酬應酬,這算得什麼呢!慢說我還在南京城裏,就是跟茶客出去,到蘇州杭州去玩個十天半月回來,那也算不了什麼稀奇。”
毛猴子站在一邊,翻了兩眼看看小春,又看看大狗。大狗把一張扁臉漲紅得像熟了的柿子皮一樣,也只好望了她,說不出所以然來。小春卻把手上拿着的大皮包打開,在塞滿了鈔票的兜袋裏,抽出一疊鈔票來,帶笑道:“我的話直些,你不要見怪。”說着,回頭向巷子兩頭張望了一下,見並沒有人走過來,因道:“你可以想得到的,事情已到了這不可收拾的位分,我們有什麼法子呢!到不如將計就計,弄他幾個錢。我也曉得,這樣一來,夫子廟是有了一段好新聞了。說就讓他們說去,反正我是一個歌女,還能把我說得歌女當不成嗎?不過呢,能夠少有幾個人說,少出一點花樣,自然是好。我的事,也瞞不了你們,有人問起你們,也不望你們特別的說什麼好話,只望你們告、訴人,說不曉得就是了。這五十塊錢,送給你二位吃酒。”說着,把鈔票塞到大狗手上,大狗見她帶了三分癆病的樣子,口氣又說軟了一點,自己也就隨着她和軟下來,小春把鈔票塞到手上的時候,自己是莫明其妙的接住了,等想到這錢受得無來由的時候,巷子那頭,已經來了人,小春是一句話不再說,低了頭就走了。毛猴子笑道:“到底是唐小春,好大手,一掏就是五十塊錢。”大狗道:“我們是敲她竹槓來了嗎?這錢……”毛猴子一伸手把鈔票搶了過去,先舉起來笑道:“走,我們到小飯館子裏去吃一頓。”大狗道:“我們爲什麼用她這筆錢?”毛猴子將嘴一撇,頭又一扭,笑道:“你是什麼大人物?整大卷的鈔票,拿着咬手,看着不順眼嗎?你不要,我要。”說着,把那捲鈔票揣在身上,扭轉身就在前面走。大狗跑向前來,牽住他的衣襟道:“錢,我是收下了,不過唐家的錢,是不能亂用的。小春把這些鈔票給我們,你知道她什麼意思?”毛猴子道:“有什麼意思呢?她做出了這丟臉的事,要我們給她遮蓋遮蓋。其實我們不說,別人也是一樣的知道,我們落得花她幾文。”大狗站着呆了一呆,搖搖頭道:“人是死得,醜事作不得!唐小春那樣架子十足的歌女,一天丟了臉,連我們這樣最看不起的人物,也要來買動了。”猛不理會的,有兩個過路的人,卻哈哈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