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房子裏的人,既然佈下了天羅地網,來侮辱女人,當然他們都有相當的準備。二春是恨極了,並不曾顧到利害,拿起棍子,就向那個輕薄傢伙奔了去。可是她還差得遠呢,早有兩三個人搶了上前,將她捉住。二春兩手都讓人抓住,擺動不得,只好用腳去踢人,第二腳還不曾踢出去,又讓人把腳捉住,於是人就倒下來了。二春忿恨極了,亂撞亂跳,口裏喊叫着你們把我殺了罷,你們把我殺了罷!兩眼又哭了個睜不開。這時,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將自己包圍住,但只覺得匆忙之中,讓人推擁上了一層樓,更擁進了一間屋子,把自己就推在一張鬆軟的沙發上。接着,聽到房門咚的一下響,睜玎眼看時,眼前已沒有了一個人,自己是被關在一間堅固的屋子裏,兩方玻璃窗戶,都是鐵骨架子,閉得極緊。這屋子細小得僅僅是擺了一套長短沙發,粉着陰綠色的牆,窗戶裏掛了紫綢幔子,雖然這屋裏並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這色調上,倒是有些險慘怕人。二春擦擦眼淚,凝神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這牆大概是鋼骨水泥的屋架,很厚很厚,用手碰碰,彷彿是碰在石壁上。只是在牆角上,開了一扇窄小的門,剛剛是好讓一個人過去,這是特別的現象。站起身來,走向窗戶邊對外看看,恰好是一幢相同的樓房對立着,彼此相隔丈來遠。那邊樓房,在窗戶外更垂了一層竹簾子,什麼也看不到。將手推移了窗戶一下,猶同鐵鑄似的,休想震撼分毫。丟了這扇窗戶,再去搖撼那扇窗戶,其情形,也是一樣。二春站着出了一會神,沒有法可想,只得又倒在椅子上。她心裏卻是那樣想:關起我來就關起我來罷,反正他們也沒有哪個賜了他們的尚方寶劍先斬後奏,且看他們有什麼法子對付我。她這樣想着,心裏是坦然了。房門與窗戶,依然繼續的緊閉着。她對四周看了一看,覺得一隻螞蟻鑽過的縫隙都沒有,要想把這屋子裏的消息傳達出去,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她坐下來呆着一會,將全身的鈕釦帶子全緊了一次,然後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語的道:“我還出這麼一個風頭,這倒是猜不到的事?”她這樣說着,倒不料有反應,吒一聲,那牆角上的小門卻扯了開來,有個穿白色制服的男人,彷彿是大飯店裏的茶房,從從容容的走了進來,遠遠的站定着,就鞠了個躬笑道:“唐小姐,請到這邊房間來坐罷。”
二春突然站了起來,沉着臉道:“隨便到哪裏去,我都敢去。大概你們這裏也沒有養了老虎吃人!”說着,徑自走到小門這邊房子裏來,很像旅館裏一間上等客房,除了立體式的桌椅牀榻之外,在牀後另有個洗澡間,雕花白漆的隔扇,糊着湖水色的珍珠羅,隔了內外。二春站在屋子中間,看了一看,然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那矮几上放着有整聽子的菸捲,這就順手抽起了一根,便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擦了一根火柴,將煙點着吸了,索性擡起左腿來,架在右腿上,背靠了椅子,噴出一口煙來,很自然的坐着。但是剛吸一口煙,忽然想着:這裏也許有什麼玩意吧?於是立刻把菸捲丟了。那茶房斟了一玻璃杯子玫瑰茶,將一隻賽銀託盆託着,送到二春面前,笑道:“二小姐叫着鬧着,口潞了吧?後面洗澡問裏,香皂,雪花膏,香水,生髮油,什麼都有,唐小姐去洗把臉。”二春瞪了眼道:“你們到底把我當了什麼?我並不是歌女,你們不要弄錯了。”茶房又鞠了一個躬道:“唐小姐這話請你不要跟我說,我是伺候人的,一會子就有人進來陪你談話。”說着,他連連向後退了兩步,退到了門邊,他不走開,也不再進來,就在門口攔住着。二春道:“你說有人來和我談話,這人怎麼不進來?再不進來,我就要出去找人了。”說着,向門邊走了來。這裏茶房倒不攔着,一步一步向後退了去。二春覺得是不必有所顧忌的,隨了他直奔向房門口來,她這裏還不曾出門那,門外卻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不是那人走得慢些,幾乎要撞一個滿懷。二春只好退後了兩步,斜靠椅子站住,向那人望着。那人穿了一身淺灰嗶嘰西裝,頭上梳着烏光的長髮,頸脖子下垂着一條桃紅色的領帶,雖然是尖削的臉子,陷下去兩隻大眼眶子,然而這臉子還是新修颳着的,修颳得一根毫毛沒有。在這分穿着上,也就可以看出這人是什麼個性。二春板着一張面孔,並不睬他。那人倒不立刻就現出輕薄相,老遠的站定了,就向二春深深的鞠了一個躬,二春微偏了頭,只當沒有看到他。他笑道:“二小姐請坐,你不要看我是在這屋子裏出現的,但是我到這裏來,決沒有一點惡意,是有幾句話和二小姐商量的。你既然到了此地,總要想一個解決辦法,決不能就是這樣相持下去。”二春淡笑道:“哦,你們也知道不能永久相持下去,我們一個年輕姑娘,讓人家綁了票來,那有什麼法子!你們大概也知道的?我家並不是財主,你們打算要多少錢贖票?”那人笑道:“三小姐的言論丰采,我們已經領略過了,不想二小姐也是這樣堅強的個性。請坐請坐,坐下來,有話慢慢的談。”說着,他在相隔一張地毯的對面椅子上坐下,又向她連連點了兩下頭道:“二小姐不要性急,請坐下,有話慢慢的談,我先把一句話安你的心。就是這裏的人,絕對沒有什麼惡意。”
二春也覺得犯不上着急,斜坐在沙發上,將臉對了那出去的房門。那人道:“我叫杜德海,和這裏主人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是朋友罷了。今天我也是偶然到這裏來看兩個朋友,就遇到了令堂,我們倒談得很好。”二春道:“要商量什麼話也可以,請你把我帶着去和我母親見面,她現時在哪裏?”杜德海在西服口袋裏掏出一方手絹,將額角上的汗輕輕抹拂了幾下,笑道:“自然會引着你和令堂相見的,我們不妨先談一下子。”二春道:“杜先生,你可知道我,不是秦淮河上賣藝的人!就算我妹子小春惹了什麼禍事,與我毫不相干,把我找了來幹什麼?”杜德海笑道:“原因就爲了你不是一個歌女,我才斯斯文文的出面來作個調入;不然,不會有這樣客氣的。”說着,他扛起兩隻肩膀又微笑了一笑。在這份情態中,雖然他說沒有什麼惡意,可是二春也看不出他有什麼善意。因之依然板着臉聽下去,並不答話。杜德海起身點了一支菸,依然坐下來吸着,彼此靜默了四五分鐘,他笑了一笑道:“二小姐對於這件事,本來是無辜;可是反過來說,未嘗不是你一筆意外的收穫。據楊先生說,他那天在電影院裏看到了你,是非常之滿意,今天晚上,這裏有個小小的宴會,假如二小姐能出來,代楊先生陪一陪客,對你毫無其他的要求。現在就讓我帶了十張一百元的鈔票來,算是壓驚的錢。”二春聽了這些話,先是把臉漲紅了,隨後把沉下去的臉,突然向上一揚,瞪了眼道:“你們把歌女開玩笑罷了,連歌女的家裏人,都拿着開心嗎?”杜德海很從容的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這沒有我的事,不必說什麼你們我們了。你說把歌女開心,和小春的談判,還沒有着手呢!那就沒有這些條件。楊先生說出來的話,答應固然是要照辦,不答應也是要照辦。她是一位紅歌女,看見過錢的,大概不會給她什麼錢。你比她年紀大些,你應當明白,到了這裏來,你變蚊子也飛不出去。”二春隨了他這話,不覺擡頭向四周看了一看,接着又低下了頭,杜德海把手上的紙菸頭,扔在痰盂子裏,起身遞了一支菸卷給二春,笑道:“二小姐,抽支菸休息休息。”說着,自取了一支菸,退回來兩步,向椅子上倒下去坐着。隨着人在沙發軟墊上倒下去的這個勢子,把右腳擡起來,架在左腿上,吸了兩口煙,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夾着菸捲,將中指向茶几下痰盂裏彈着菸灰,臉上帶了微微的笑容,向二春望着。二春也是想着,何必在他面前示弱。於是也點起菸捲來,昂起頭來,緩緩的抽着。杜德海將煙又抽了兩口,笑道:“你把我的話想一想。老實說,你的家世,我是知道的,楊先生也知道的,你妹妹真是靠賣唱吃飯的人嗎?你們說賣口不賣身,無非爲的是幾個錢,現在人家是大把的將鈔票拿出來了,你不應該還搭架子。”二春沉着臉道:“你知道我的家世又怎麼樣?在我身上並沒有掛了賣身的招牌。由我這裏起,就不賣身。你說你們有錢,我不要你們的錢。就算我也賣身,身子是我的,我能作主,我不賣給你?”杜德海身子向上一起望了她冷笑道:“你能作主,恐怕你作不得主吧?”說着,將三個指頭夾了菸捲,指着房門道:“無論你有多大本領,也穿不過這道房門。你再看了這上下左右,哪裏可以找出一條逃走的出路。”說着,將手又四圍指着。二春道:“我逃走作什麼?我倒要在這裏等着,看看你們有什麼法子對付我,大概不能把我治死吧!”杜德海笑道:“我們爲什麼把你治死呢?要你越活潑越好呢!”說着,又打了一個哈哈,他說完了,只管抽菸,並不接着向下說。把菸捲抽完了,悄悄的在衣袋裏掏出一搭鈔票,放在桌上,輕輕的將鈔票拍了兩下,笑道:“有這一千塊錢,可作多少事情,你倒是想一想罷。”說時,掉過頭來向二春望着,手拐撐了椅靠,手掌託了頭,斜斜的坐着,微閉了眼睛,杜德海也不再催促答覆了,默然相對的坐着。總有二十分鐘,然後他緩緩的站了起來,向二春笑道:“二小姐既然不肯給我的答覆,我也就不強迫二小姐答覆了。”說着,把那捲鈔票拿起來,一張一張的掀着數過,然後揣在身上,又走到二春這邊茶几前來,抽起一根菸卷,向口裏一塞,接着擦上一根火柴,把煙支點上,他緩緩的捏住那根火柴,在空中搖擺着,搖擺得火柴熄了,很不在意的扔在痰盂裏,噴了兩口煙,向二春點了一個頭道:“那我們回頭再見了。”他好像表示這菸捲抽得很有味似的,這算他是真走了。隨了他的腳跡,那門不知道怎的一閃,哄咚一下關着了。二春趕上去,將房門拉上兩拉,那門象生鐵熔合着,嵌在牆壁上一樣,休想移動得分毫,對門呆望了一望,只好依然坐回椅子上去。悶坐了一會,透着無聊,就在前後屋子看了看,在鐵牀斜對面,陳列着一架玻璃門的衣櫥,打開櫥來看時,裏面居然掛有好幾件男女睡衣,櫥下面兩個抽屜,扯開左面的抽屜看時,是幾雙拖鞋,再打開右面的抽屜,卻很稀奇,是一大疊畫報,還有幾冊夾相片的本子。隨手掏起一本來看,畫報裏面,也不過是些平常的女人像,倒不足爲奇,將相片本子打開,那裏卻全是春官相片,始而還翻了兩頁,心裏忽然一動,這是什麼地方,立刻把本子丟下,回到椅子上去坐着,又抽了一根香菸,還是感到無聊,就拿了一冊畫報過來,攤在膝上慢慢的展開來看。看久了,自也感到一些興趣,隱隱之中,聞到一陣香味,這香不知是書上的是煙裏的,正凝想着,忽然聽到有人站在身後輕輕的道:“二小姐,你覺得這畫報怎麼樣?”二春猛回頭看時,卻是杜德海笑嘻嘻的站在椅子前面,二春紅了臉,把畫報向茶几下面塞了去,杜德海看到那抽屜還是開着的,也就到對面椅子上坐着,先默然了一會,隨後笑道:“二小姐,你想明白過來了沒有?”二春道:“我不曉得想什麼?我就在這裏等死!”杜德海道:“原來你們母女,都是這樣的脾氣。其實,楊先生也是想不開,有整千塊錢玩歌女,什麼人玩不到,何必還費上這樣大的事。”二春懶得理他了,站起來想走到遠一點的那張沙發上去坐着,不料人還沒有站起,只覺一陣天眩地轉,頭彷彿有幾十斤重,站立不住,復又突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杜德海在對面椅子上看着,並不感到什麼奇異,只是微微的一笑。二春心裏還是明白的,心想:難道我上了他們的當,吃了毒藥了?可是我進這門來,水也沒有喝一口,香菸呢,杜德海也抽着的,他怎麼不醉呢?是了,我翻那畫報看的時候,有一陣奇怪的香味,莫非……她想到這裏,人有些糊塗了,說是人睡着了,彷彿又在活動,眼前卻看到相片上的那些男女,一對一對的成了活人,這是怪事,不能看下去,就把眼睛閉上,可是把眼睛閉上,那些相片上的人,還是活動着。
到了這時,心裏已經十分明白,她曾說過,姓楊的那顆心,比殺人刀還要狠,現在是證明了。所幸她證明之後,也就昏沉過去,不知道痛苦。醒過來時,屋子裏已亮上了電燈,房門還是緊閉着,牀後那洗澡間裏,卻是譁啷譁啷,有人在洗澡,打着澡盆裏水響,接着有人拍了兒下外面房門,二春驚醒了,覺得自己罩住在珍珠羅的帳子裏,頭睡在枕上側了耳朵聽到母親在外面叫道:“二春,你忍耐着,據他們說,現在放我回去了,我回去……”以下的話,並沒有說出來。二春叫了幾聲媽,也沒有人答應,想必是讓人擁着走了,只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哭聲被堅實的牆壁封閉起來了,門外的人,稍微離遠一點,就聽不到。二春的母親,就在這門外夾道里讓兩個人攙扶着,除了兩隻腳,可以自由行走而外,此外是身上任何部分,都讓攙扶着的兩個人管理住,絲毫不能自由;尤其是兩隻眼睛,卻讓人把手巾捆住了,自己已走到了哪裏,卻是完全不知道。覺得身後有兩個人推着,不由得自己不走。糊里糊塗的走着,但覺得腳下層層下落,是走下樓了,後來就被擁上了汽車,車座上左右各坐着一個人,還是讓人制服住了。彷彿中,汽車顛簸得很厲害,耳裏卻哄隆哄隆響着,是汽車輪子磨擦得馬路發聲。這裏也不過十分鐘,汽車已停止了。身旁的這兩個人就在腦後一扯,把手絹扯脫。同時,被攙在背後的兩隻手,也鬆開了,回頭看到右手一個穿西裝歪戴帽子的人,推開了車門,發出那可怕的笑容,因點了兩下頭道:“唐老太太,快到你家裏了,下車去罷。”隨了這句話,唐大嫂是被人推下車子,自己兩腳還沒有站穩,又是嗚的一聲響着,坐來的一輛汽車,已由身後開着走了。唐大嫂站着發了一陣呆,已經可分辨出來,走到了南城,確去家不遠,僱了人力車子,就向家裏走去。車子到了巷口,重看到了家門了,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滋味,立刻兩行眼淚,由眼角里擠出來,隨着臉腮向下滾。身上的手絹,已經爲了久擦眼淚,已是失落了,只好掀起一片衣襟,在臉上抹擦了幾回。忽然有陣腳步聲追了向前,唐大嫂回頭看時,卻是徐亦進,隨着彼此同時啊喲了一聲,亦進手抓車把,問道:“唐家媽,都回來了嗎?”唐大嫂道:“唉!不要說起,請你到我家裏去詳細談一談罷。”亦進隨在她後面,把她送到家,她進了大門,由第一座天井裏就喊起:“反了,不成世界了,沒有王法了。”說時,拍了兩隻手,一直走回家來,沒有停止。可是到了她自己的那幢屋子,感觸更深,不進臥室了,在堂屋旁邊椅子上坐着,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這時,早把前後幾進屋子的鄰居都驚動了,圍坐了一堂屋的人。這個問一句,那人問一句,亦進站在一邊,簡直沒有談話的機會。後來汪老太由人叢中擠了上前,就向唐大嫂道:“說了這麼久,你們到底是讓人家關在什麼地方?”
唐大嫂道:“你看,我們就像讓土匪綁了票去一樣,汽車兩邊放下了窗帷幔,糊里糊塗讓人家帶到一個地方關着。出來的時候,索性讓人蒙上了眼睛,知道是在哪裏呢?”亦進插嘴道:“地方我們是知道,只是我們沒有法子上前去救人。”唐大嫂見亦進站在人身後,解開了衣襟,拿了一頂帽子當扇子搖個不停,便道:“徐二哥,我想你這個人是很熱心的,今天一定在外面跑了不少路,先請坐一會子,我們再商量辦法。”鄰居看他們這情形,好像有祕密話談,都散了。唐大嫂將亦進引到她自己屋裏來坐,王媽供應過了茶水,也站在一邊皺了眉道:“二小姐平常作事,也是很謹慎的,怎麼這次也不想想,就跟了那個送信的去了。”亦進道:“過去的事,那是不必說了,說也無用。唐家媽,讓他們關起來以後,看到兩位小姐沒有?”唐大嫂道:“你想他怎能夠便便宜宜讓我看見呢?不過臨走的時候,他們蒙了我的眼睛,挾着到兩間房的房門口,各站了兩分鐘,他們告訴我,先到的是小春房間外頭,後到的是二春房間外頭,我只在外面叮囑了她們幾句,她們好像是答應了我兩聲,可是他們說的是些什麼,我全沒有聽清楚。徐二哥,你說知道了一些消息,到底在什麼地方呢?”亦進道:“下午我到這裏來,聽說二小姐到醫院裏看唐家媽去了,我就很疑心,二小姐接到的那張醫院通知單,放在堂屋桌上,我拿起一看,顯然是假,上面蓋的那個木戳子,四個字都歪斜不正。一個醫院,豈能一個像樣的圖章都沒有?而且通知單那樣小,蓋的圖章,倒有銅錢大一個字,根本不對。爲了這個,我坐着車子,立刻趕到醫院去打聽消息。我雖然知道這是跑的多餘一次的路,又不能不跑。後來在醫院跑落了空,就去找王大狗,哪曉得他也是不知去向。直到剛纔不久,我在路上碰到了阿金,才知道他那祕密機關的地方,轉了一下午,地方是打聽出來了,就在他注意的那條街上。至於是那號門牌,依然不敢斷定,偏是他的一身穿着,只管在那條街上溜來溜去,倒引起了警察注意,簡直把他攔住,問他要在這裏找什麼人?大狗沒有拿到一點憑據,怎樣能說出來呢?他氣悶不過就跑回來找阿金,要商量個法子。”唐大嫂聽說,倒不由得笑了,因道:“怎麼會找阿金想法子呢?那是個笑話了。”亦進道:“我也是這樣說,不過他匆匆的和阿金說了一陣,又跑走了,看他那樣亂忙的神氣,倒好像有些主意。不管他,你老人家既然出來了,想必他們也不願爲難到底。離開那裏的時候,有和唐家媽說些什麼沒有?”唐大嫂道:“到了現在,我可以把經過的情形,對你說一說。王媽,你給我拿了香菸來。”王媽取了紙菸火柴,放在那手邊茶几上,又倒了一玻璃杯熱茶放在她手邊。她先喝了一杯茶,然後手夾着菸捲,望了亦進道:“你是個正派人,有什麼話,我不瞞着你,由我娘手裏起,就是在秦淮河上作生意的,吃這種飯,還談什麼受氣不受氣,掙得到錢就行了。到了小春長大成人,秦淮河是換了一個世界,這碗飯不能吃了,所以派她學唱。老實說,女孩子在夫子廟賣唱,還真是憑她的唱工不成,這好像是釣魚的那一塊香餌,每天在臺上站二三十分鐘,就是下釣子去釣茶客袋裏的錢。會釣的,自然釣得魚多些。但是要說這香餌,決不讓魚舐上一下,那是決辦不到的事。以我本心而論,小春用過錢伯能不少的錢,最近又用了他三百塊,敷衍敷衍他,那是應當的。他那樣大請姓楊的,自然有他的作用,花人錢財,與人消災,那天在酒席宴上,姓錢的想利用小春一下,小春照理是應該幫他一個忙,既然和人家鬧翻了,在我們秦淮河上安身立命的人,栽一個筋斗是應當的。”亦進聽到這裏,有點不耐煩,站起身來,取了一根紙菸在手,向茶几上頓了幾頓,先把煙塞在嘴角里,然後拿了火柴盒子在手上,連連搖了幾下,退向她對面椅子上坐下,擦火把煙點着,微笑了一笑,並沒有說什麼,只管吸菸。唐大嫂道:“本來呢,我也就想親自帶了小春去見錢伯能,叫他帶着和姓楊的道一個歉,也就完事了。倒不想那姓楊的下起毒手這樣快?在秦淮河上混了幾輩子,還栽了這麼一個筋斗,這實是我自己誤事。”亦進將手上那一支紙菸,向地面上一扔,連連用腳踏了兩下,突然站起來,沉着臉道:“唐家媽,你這話,不是這樣的說法,你老人家雖然自己不肯擡高身分,但是無論哪個,都知道你是一位老秦淮河,俗言道得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我們平白地受人家這樣一頓糟塌,就甘心忍受了事,這回算過去了,以後是人是鬼,都來糟塌一陣,你老人家還想在秦淮河邊上站腳嗎?”唐大嫂點點頭道:“你這話誠然是不錯,我回來的時候,坐在黃包車上,也仔細的想了一想,我們既是釣魚的,丟了香餌也好,保留住了香餌也好,只要釣到了魚,總不算輸。當我讓他們由汽車上拖進那幢洋房子的時候,我就想着,張天師府裏也有妖精作怪,在南京城裏,居然有這樣的事,但是把我母女兩個的皮都剝了,也值不了多少錢,他們何必把我綁了來呢?進了門之後,我看到房間布得那樣精緻,我又曉得他們決不是在我身上打錢的主意,只是我這樣大年紀,他把我綁了來作什麼呢?那時,小春一下車,就和我分開了,我是讓他們帶在樓上一間小屋子裏坐着,那裏的陳設,彷彿一是個小客廳,有兩個茶房,輪流進去伺候茶煙。我先是不理他們,倒在一張長的沙發椅子上,悶坐了半天,覺得不是辦法,我就對那茶房發脾氣,要他找個負責的人出來和我說話。我以爲茶房必定推諉,哪曉得立刻和我請一位負責的人來。那人是個大矮胖子,穿一件藍湖縐夾襖,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光手胳膊來,夾了大半截雪茄,老放在嘴角上咬着,我看他那樣子,很有點官僚派,大概是可以拿點主意了,也就起了一起身,他就抱了拳頭,連說對不起。”我就說:“事到於今,談不上什麼對得起對不起,我問他這是什麼地方,把我們關在這裏?什麼思想?”他倒笑着說:“這不過是個俱樂部,架子大的女人,是常常帶了來,懲治她的。你是一位老太太,本不在懲治之列,不過你既同小春一路,不能把你在半路上放了,招些是非。現在請你在這裏坐個大半天,到了晚上,放你回去。”
我看那人還好說話,就問這事是不是姓楊的作的?他並不怕事,爽快承認了。我想硬是硬不過他們了,就和他說了許多好話,情願向姓楊的喧個不是。那人說:“你願陪不是,你三小姐不願陪不是,也是枉然。不過我們對於她是有辦法的,也沒有什麼說不過去。只是你二小姐是在家裏不出門的人,倒不好白佔她的便宜,另外送你一點款子罷。”徐亦進伸手將茶几一拍,大叫:“豈有此理!”唐大嫂倒望了他說不出話來,亦進抖顫了嘴脣,問道:“以後怎麼樣?你說,你說!”他站起來了,把一隻腳高踏在椅子沿上,唐大嫂道:“到了這時。我才知道二春也讓他們弄去了,倒叫我掉在冷水缸裏。我向那胖子說,她又不是在夫子廟賣藝的,向來不應酬人,怎好把她帶了出來呢?那胖子最後說,不管你知趣不知趣,反正不能髓隨便便放出去,他交代到這裏就走了。”亦進道:“你怎麼不抓住他和他拼命?”唐大嫂道:“你想能夠拼倒他們嗎?我孤掌難鳴,拼死了,這兩位姑娘關在裏面,更是完了。後來過了兩個鐘頭,又有一個姓杜的和我來談條件,說是我願意和平解決的話,晚上就放我出來,送二春一千塊錢交給我收着,三日之後,放小春出來,依然讓她唱戲。”亦進道:“條件你都接受了?”唐大嫂道:“你想,在那裏關着,只有聽他的話,談什麼接受不接受!”亦進放下那隻腳,一扭身在椅上坐了,兩手撐了膝蓋,瞪了大眼向腐大嫂望着道:“那末,你收了他的錢了?”唐大嫂頓了一頓,卻搭訕着取了一支香菸來抽,亦進跳起來道:“你就只認得錢,受了什麼犧牲都不顧,既是這麼着?那姓楊的要小春的時候,你把她送入虎口就是,何必掙什麼硬氣,說許多漂亮的話,於今鬧得無人不知,還把二小姐這個好人,活活犧牲了,你不但對不起朋友,你對不起你第二個女兒,你也對不住你自己!你爲了一千塊錢,丟醜吃虧,害二春一輩子,你沒有一點人身上的血性,你簡直不如阿金!我走了,白認得你了。”說着,他一起身跑了出去。這場風波的結果,倒鬧得他和唐大嫂翻了臉,這是大家所不及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