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沒有經過危險的時候,糊里糊塗的向前撞,什麼危險境遇,也不去慎重考慮,及至一次碰壁之後,那就感到任何坦途,都有波折。那上海這地方,本來是大家逃難的所在,現在徐亦進提到楊育權也是由上海來的,這就把唐大嫂的那個萬全之念,又大大的打了一個折頭。她斜靠椅子坐着,望了徐亦進只管皺着眉頭。石效梅在衣袋裏掏出一塊綠方格子綢手絹,擦着那其寬八寸的額頭,把厚嘴脣皮抿着,連連吸了兩口氣道:“這就難了,上海這地方。無論惹下什麼亂子的人,都可以去躲避,小春一個賣藝的人,何至於鬧得上海這大地方都不容!”亦進道:“倒不是我故意說這危險的話嚇人,我們自己總應該估計估計我們的對頭,是哪一種人。楊育權這種流氓人物,在上海這花花世界,他能夠沒有一點佈置嗎?在南京能和我們搗亂,到上海去,他們的夥伴,就不和我們爲難嗎?”大家聽說,你望了我,我望了你,各各呆坐了一會,唐大嫂道:“管他們怎麼樣,我們決計到上海去就是了。”亦進不敢再插言了,自斟了一杯茶,坐在一旁喝着。大家也正感到無詞可措,忽然聽到河廳扶欄外面,有人叫道:“徐老闆,你也在這裏嗎?好極了!”亦進向那邊看時,不覺大吃一驚,只見陸影在扶欄下的石砌河岸上,伸出一截腦袋來,笑嘻嘻的向裏面望着,亦進答應也是覺得不便當,不答應他,電覺得是不便當。呃了一聲,只袋着點點頭。所有在場的人,都認得陸影,而且還知道他和小春的關係,都隨了亦進一笑,把臉色變了。唐大嫂臉色一紅一白,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卻連連的問道什麼人?什麼人?那陸影倒不怕全場人給他以難堪,已是整個身體,由河岸的石坡上走了來,隔着欄杆,就向唐大嫂深深的一鞠躬,接着笑道:“庸家媽,請你原諒我,我自己娜道我不應當來,不過有點要緊的事報告,報告完了,我立刻走開,你老人家可以讓我進來嗎?”唐大嫂見他既行過禮,又說着是有要緊的事報告,這就聯想到他或者也會知道楊育權那方面一些消息,於是掉轉臉向徐亦進道:“看他有什麼消息報告,你去和他說說。”陸影雖沒有得着唐大嫂的回話,料着也不會因爲自己進來生氣,這就跳過欄杆來,同大家點點頭,唐大嫂斜了身體坐着,只當沒有看見池,更也沒有誰替唐家招待。亦進只得向前一步,將他衣袖牽牽,低聲道:“這邊坐罷。”說着,把他引到河廳最裏面,靠了欄干邊隨張椅子上坐下,就近看他時,今天他穿的是藍大布長衫,頭髮上也沒有刷油,臉上更沒有塗雪花膏,是一副很樸素的樣子。知道他今天來,是帶有相當誠意的。
便對他使了一個眼色,因道:“自然陸先生是專程前來的,有什麼要緊的話嗎?”陸影並不把聲音放低,只照平常的語調答道:“我有一個同學,在楊育權那裏辦事,據他說姓楊的一定要和唐小姐爲難到底,就是這巷子口上,也有他們特派的偵探,三小姐移動一步,他們也監視着,這樣鬧下去,在現在的南京城裏,那結果是不準想得的!我聽了這話,曾經跑到這巷口子上張望一下,可不是,那裏很有幾個鬼頭鬼腦的人呢!我不揣冒昧,叫了一隻船,由淮清橋老遠的劃到這河廳上來;一路並沒有遇到什麼船,大概他們是不會注意到河上這條路的,我的意思,唐家媽可以和三小姐坐了這隻船到淮清橋去,由那裏叫一部汽車,趕快出城,隨便找個地方,暫躲兩三星期回來。”唐大嫂不等他把話說完,從中插了一句道:“徐二哥,這話不用向下說了。我寧可讓姓楊的砍上兩刀,我不能隨便和那種無聊的人一路走。”陸影臉一紅偷眼看唐大嫂時,見她還是將背對了人,臉朝着天井,因起了一起身子,向亦進道:“徐老闆,你想我不能那樣不知進退,還敢陪了唐家媽坐船,我立刻由這裏大門出去,在附近一個朋友家裏坐一會子,坐來的船,我約好了的,是來回路程,錢也先付了。唐家媽願意走的話,可以坐了這船去。船伕會在這裏等着的。”唐大嫂聽他說,並不一路同行,似乎他還沒有什麼惡意,不應聲,也不反對。徐亦進沉吟着道:“陸先生這意思倒也……”石效梅道:“這個辦法倒也使得,唐家媽若有意這樣做的話,我願陪了你母女二人上船,萬一在路上有了什麼意外發生,我還可以助二位一臂之力。”劉麻子道:“當然我們也送你老人家去。”唐大嫂沉吟着道:“這個辦法。”陸影這就站起身來道:“過去的事,請唐家媽不要深究,這是我良心鼓動,到這裏來表示心跡,我也不敢說這個辦法行得通,究竟怎樣?請你老人家自己斟酌,不過要趕快拿穩主意。就是不走,也應當早早的另想別法,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對,不敢在這裏久坐,我告辭了。”說着,又向唐大嫂鞠了個躬,回頭又笑着向大家點點頭,說聲再會,轉着身竟自走了。唐大嫂將手向三毛招了兩招,又將嘴巴向前一努,三毛會意,跟着陸影的後影,走了出去,直到陸影把整截巷子都走完了,還站在大門口靜靜的望了一會,然後走進來向唐大嫂笑道:“真走了。”她道:“這不是一件怪事嗎?這混帳東西,我看了他就七竅生火,他居然敢到我家裏來獻殷勤。”說着,站起來將手連連拍了兩下。石效梅道:“這個時候,不是鬧閒氣算舊帳的時候,也許是他的良心衝動,覺得要在這危難之時,也來出一點力量,纔對得住唐家媽。要不,他把船帶來之後,就不這樣的匆匆要走開了。”唐大嫂點了一根紙菸抽着,默然的沉思了一會,因道:“我思,坐了船走,縱然沒有什麼好處,也沒有什麼壞處。那末,請石先生劉老闆送我孃兒兩個一趟。各位請坐,我去收拾一點簡單的行李。”說着,她進房去了。大家在河廳裏參議了一會,覺得讓小春由河道走去,這是一着冷棋,楊育權決所不料的,果然他在巷口上布有防哨的話,這樣走是最好了。不到半小時,唐大嫂已經收拾兩隻小提箱,和小春一人提了一隻走出來,二春隨在後面,只管撅了嘴。唐大嫂道:“我們都走了,家裏一盤散沙,那怎麼辦呢?你先把家裏東西檢點,過了兩天,你也到蘇州去找我們就是了。”石效梅道:“怎麼又變了主張到蘇州去呢?”唐大嫂道:“你們不是說上海也去不得嗎?我們既然拼不過人家,那也沒有別的話說,只有變着喪家之狗,人家向西打,我們向東跑,遠遠的躲開人家的靴尖了事。花錢受氣那倒是我們的本等。”石效梅道:“到蘇州去也好,這是姓楊的所不注意的地方!”
二春道:“蘇州是人家所不注意的地方,我們躺在家裏不出去,可是人家所注意的地方了。”說着,又把嘴巴鼓了起來。唐大嫂道:“這有什麼鼓起嘴巴的?除了家裏有王媽陪着你之外,車伕可以跑路買東西,其餘什麼外事來了,有汪老太可以和你作主。就是趙老闆徐老闆,你要有什麼事,派個人去找他,他能不來嗎。”她口裏說到哪個,就向哪個看上一眼,望到徐亦進臉上時,他真感到有些兒受寵若驚,立刻微彎了腰向唐大嫂道:“只要有這裏二小姐一句話,就派我作府上的看家狗,整日在大門外坐着,我也沒有什麼話敢推辭。”他那意思誠懇的表現,讓他把全臉的笑容一齊,收起。說到看家狗那句話,正好有二春養的一隻小哈吧兒,在他腳下轉動,他就向那隻狗一指,把身子歪斜着,作個臥倒的樣子。石效梅看到,不覺捏了手上的大格子花手絹,將嘴掩起來一笑。他這樣一做作,引得全場的人跟着一笑。連唐大嫂禁不住也扭了頭笑道:“言重!言重!”二春先是撲嗤一聲笑起來,隨後趕快轉身軀兩手扶了一張茶几邊沿,嘻嘻的笑着。這麼一來,把全場人那分緊張情形,都鬆懈下來。亦進紅了臉站着,很久說不出什麼話來,還是唐大嫂道:“大家不要笑,徐老闆倒實實在在是一番好意,這船也不能多等了,我們走罷。各位,所有我力量不能達到的事,都請各位幫忙,我是餘情後感。”說着,開了河廳的後門,引了小春出去。小春這時穿了一件藍竹布長衫,不施脂粉,僅僅把頭髮梳光了,提了一隻小提箱子,隨在母親後面走着。腳下穿一雙半高底白漆皮條編花皮鞋,漏着肉色絲襪,前一隻腳量着後一隻腳走,似乎帶些病態。唯其如此,洗盡了鉛華,更顯着處女美。而大家望了她走去,也覺得楊育權食指大動,不爲無故,如今走了也好。因之大家只是望着,目送她們下船。只有王大狗隨在石效梅劉麻子之後,層層的下了河廳外秦淮河岸的石級,直走到水邊上來。唐大嫂在船上一回頭道:“大狗,你到哪裏去?”大狗躊躇着道:“剛纔大家說話,沒有我說話的地位,現在……說着,他牽牽短藍布夾襖的下襬,又擡起手來,摸了兩摸頭髮。”唐大嫂道:“你有什麼意思?你只管說,你爲我們跑路費精神,都是好意,我還能見怪你嗎?”大狗道:“那我就直說了!這個姓陸的,你老人家是知道的,當着三小姐在這裏,我看他腦子裏頭,不會出什麼好主意?你老人家一路上可要小心!我本來願跟着你老人家去,可是有這兩位在船上,我跟着也不象。”唐大嫂聽他的話,倒也有點動心,有什麼話還沒說出來呢。小春就沉着臉道:“憑你這樣說,一個人作錯了一件事,那就件件事壞到底?你現在也算是個好人了,你就不想想你以前作的事嗎?開船開船,舶上再不要人上來了。”說着,她將手連連的敲了幾下船板。王大狗微笑着沒有作聲,站着不敢動。自然,船也就開了,大狗回到河廳上來,亦進埋怨着道:“有道是疏不間親,你是什麼資格,偏要在三小姐面前說陸影的壞話。”那汪老太裏端了一隻水菸袋,坐在天井那方,前進房子右壁門下坐着,因笑道:“徐老闆這句話,說的倒也不妥當。唐嫂子要在這裏聽到,恐怕見怪要更厲害呢?你不要看秦淮河邊上的人,吃的都是那一行飯,可是講起規矩來,比平常人家還要規矩得多呢!”說時,二春正由廚房裏提了一壺熱茶來敬未走的客,汪老太將手上的紙煤,指着二春道:“你看她,哪一樣不比人家大小姐來得好,我就勸她娘,秦淮河夫子廟一帶,是一口染缸,不爲着吃飯穿衣,女孩子們就讓她清清白白的,遠走他方,何必住在這染缸邊!”二春把茶壺放在桌上了,迴轉頭來笑道:“你看汪老太說得這樣容易,遠走他方,我們向哪裏走呢?我就是這個家,也沒有第二處。”汪老太笑道:“怎麼沒有第二處呢?你快一點到外面去交際交際,找個男朋友,先戀愛再……”
二春望了她道:“這麼大年紀的人,和我們小孩子說笑話。”說着,又跑上廚房去了。汪老太吸着煙道:“這有什麼難爲情的?現在的姑娘,哪一個不是正正當當的到外面去找丈夫。小春就比她臉老得多,開口戀愛,自由,閉口戀愛,神聖。”二春兩手又捧了一盤子蟹殼燒餅,放到桌子上,一面走着,一面笑道:“好了不用說了,請你老人家吃燒餅罷。”王媽也端了一大盤包子,到堂屋裏來,笑道:“我們二小姐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二春迴轉頭來喝了一聲道:“看你這不發人品的樣子,還要說笑話。”王媽原是跟了她後面走的,到了桌子邊,卻搶上前一步,搶到二春的左手,把一隻大盤子送到桌上,二春頭向右邊,恰好參商不相見。徐亦進慢慢的走向前,正好與王媽站着的地方不遠,二春這一喝,就喝在亦進身上。亦進本來就透着有點難爲情,二春這麼一喝,更讓他兩臉腮紅着,直暈到頸脖子後面去。在場的人,哈哈一聲,鬨堂大笑,把二春臊得喲了一聲,扭轉身子就跑回房子去了。亦進想着:大家只管難爲情,決不是辦法。就直立着,正了顏色道:“我算不了什麼,誤會的事,誰也是有的。大家笑着,讓人家二小姐難爲情,現在人家是什麼心情。”提到這裏,大家自是不好意思跟着嘲笑,就圍了桌子喝茶吃點心。剛把點心吃完,只見劉麻子額頭上的汗珠子,像雨點般向臉上淋下,那每顆麻子漲得通紅,更是不用說,站在天井那邊,他兩手捏了拳頭捶鼓似的亂晃,兩隻腳連連的頓着,抖着嘴脣皮子道:“這……這……這是怎麼好?這……這……這實在……是想……不到的事?”趙胖子向來沒有看到劉麻子這樣着急過,手上正抓了一個包子向嘴裏塞着,這就站起身來,口裏呵嚕呵嚕着問他,只把兩隻肉泡眼亂映,劉麻子道:“唉!你看我們這些個人,會上了姓陸的這拆白黨一個大當!”亦進也迎着問道:“究竟是什麼事?請劉老闆快說。”
劉麻子走到河廳來道:“你看我們哪裏是逃難,我們是送羊入虎口。到了淮清橋,船一攏岸,就有幾個不尷不尬的人在馬路上站着。我覺得苗頭不好,可也想不到會出什麼亂子。到了那裏,決沒有退後之理,硬着頭皮子只好向前走。”二春已是由房裏跑出來,搶着問道:“怎麼樣?怎麼樣?我娘呢?我妹子呢?”劉麻子道:“聽我說,我和石先生兩個人在前,唐家媽和三小姐在後,走到了馬路上,這就有幾個人擁上前來,不問好歹,三個人圍着庸家媽。三個人圍着三小姐,帶推帶拉,把她們擁上路邊一部汽車上去。同時,兩個人站到我面前,兩個人站到石先生面前;站在我面前的一個大個子,就把傢伙在衣襟底下伸出來了,他輕輕的對我說,少多事。”二春道:“我娘就讓他們攤上汽車去,叫也不叭一聲嗎?”劉麻子道:“怎麼不叫,就是三小姐也是手打腳踢,口裏亂叫,可是那幾個動手的,也都是亡命之徒,怎能拼得過他們。”二春道:“青天白日之下,打劫搶人,街上就沒有一個人管閒事的?”劉麻子道:“哪個敢管閒事,眼見得嗚的一聲,汽車開走了。汽車開走了很遠,那兩個監視着我的人,才笑着向我說,憑你這樣子,就可以出來保鏢嗎?我恨不得咬他,們兩口。”二春道:“不要說這些閒話了,你知道他們把我娘送到哪裏去了嗎?”劉麻子道:“我看到車子開着往北走,到哪裏去了不曉得。”二春道:“你沒有問一問石先生嗎?”劉麻子道:“石先生嚇癱了,兩隻腳一步動不得,我還是叫了一部洋車,把他拉起走的。”二春道:“那樣說,我娘不曉得讓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去了?”說着,兩行眼淚,由臉腮上同拋下來,接着窸窸窣窣只是哭,大家也是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王大狗沉着臉子把胸微挺起來,因道:“剛纔我要是跟唐家媽去了,或者不至於落得一點結果沒有?過去的事,不用說了,若照着我的看法,唐家媽現時在什麼地方,我知道一點。拼了我這條命不要,我也要去打聽一些消息出來。”說着,端起一大杯茶來,一口喝盡,又點了一支菸卷,銜在嘴角上,然後交代了一句,請各位在這裏等消息,扭轉身軀,就向外走。劉麻子招着手道:“來來,大狗,你往哪裏撞?滿南京城,地方大得很,你都去尋找嗎?”大狗道:“我自然有點影子,不過我不敢說一定找得到。”亦進也瞪了眼道:“你到哪裏去找?你就直說出來罷。難道你還怕說出來,我們這些人還會走漏風聲嗎?”大狗周圍看看,又走近了衆人,因道:“我想,劉老闆總也聽到說過的,有幾個夫子廟的老玩客,在寒澗路設了一個祕密機關,專把夫子廟的小姐們騙了去,關在那屋子樓上,四周是他們自己的洋房圍着,跑不脫,也叫不到人去救,象姓楊的這傢伙,這地方有個不通氣的嗎?我就猜着有八成送在那裏。”二春擦着眼淚道:“果然是在那裏,倒不怕,又不是強盜窩,有我娘在那裏,總可以想些辦法。”亦進道:“雖然他們是把三小姐和唐家媽一車子裝了去的,他們決定不會把兩人放在一處。”
二春向劉麻子問道:“是有這樣一個地方嗎?”劉麻子道:“聽是聽到說過,但並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亦進道:“既是有這麼一個地方,恐怕不是隨便可以進去打聽消息的,把一個人跟着大狗去罷。”大狗道:“那千萬來不得,這不是打架,要人多手衆,我一個人自由自便的,有了人在我後面跟着,倒叫我拘手拘腳的了。下午三點鐘,我一定來回信。”他說着,徑自走了。劉麻子道:“大狗說是那樣說了,未必靠得住,我也去託託朋友。分路想法子。我想,不過人吃一點虧,憑姓楊的怎樣厲害,他總不能隨便殺人。”二春將手指着他,把腳一頓道:“算你說得出這樣寬心的話,姓楊的不殺人,他的作法,比殺人還要厲害呢!”亦進道:“閒話我們不說了,我們分路先去打聽消息要緊。無論是誰來了,請二小姐告訴他,三點鐘在這裏會面。我們也好碰頭,交換消息。”說時,劉麻子已經走向前面那進屋子去了。二春站在天井屋檐下,皺了眉頭道:“大家都走了,讓我心裏倒有些着慌。”亦進繞了天井廊檐,也走到前進鼓壁門邊來了,聽了這話,回身望了她,又走回了幾步,笑道:“二小姐也害怕。”二春低頭想了一想,因道:“害怕我並不害怕,不過我心裏頭說不上什麼緣故,有些慌張。”亦進道:“這是二小姐不自在,所以覺得心慌,其實並沒有什麼事,汪老太在這裏,有什麼事,她老人家儘可以照應二小姐的。”汪老太雖不吸水煙了,還是把水菸袋斜抱在懷裏,身子微微的靠着門,臉上帶了一些微笑,二春不知她這微笑的意思在哪裏,好端端的把臉紅了,低了頭,將鞋頭撥弄階沿石上幾張小紙片。亦進站看出了一會神,因道:“這樣罷,兩點半鐘以前,我準來。”二春還是那樣站着,沒有答覆。亦進感到無趣,悄悄的走了。汪老太在衣袋裏掏出了火柴,又燃了紙煤吸水煙,向天井裏噴出一口煙,笑道:“二姑娘,你看徐亦進爲人怎麼樣?”二春擡起頭來笑道:“我哪裏知道。”汪老太道:“可惜他沒有一點根基,要不,我真會在你娘面前做一個媒人。”二春道:“人家正有着心事,你老人家還有工夫開玩笑。”汪老太道:“就是爲有了今天這樣的事,我纔想起了這種話。女孩子長大了,還留在孃家,那總是一件煩人的事。憑我這雙看人的眼睛,我有什麼看不出的。”二春聽了這話,也沒插言,默然的向前面走着。王媽由後面追上來,叫道:“家裏沒人,二小姐要向哪裏去?”二春回頭道:“我心裏煩不過,到大門口去看看,作好了飯來叫我。”她這樣說着,經過了幾進堂屋,少不得在每進堂屋裏都稍坐片時,因爲家裏出了這件事,鄰居都知道了,有人慰問,少不得坐下來和人家談說幾句,一直至大門口時,總有一小時。混了這樣一大上午,也就十一點鐘了。二春站在大門口,對巷兩頭望着,並也沒有什麼異樣。於是一手又了門框,半斜了身子,閒閒的站着。也不過二十分鐘,一個穿白制服的人,匆匆的走近了來,在他制服的領子上,用紅線繡了四個字,偉民醫院。他走到面前,更現出了他帽徽上的紅十字。二春正奇怪着,怎麼有個醫院的人向這裏來,誰請醫生了。
這樣,那個人索性取下帽子,向二春一點頭笑道:“請問,唐家是住在這屋子裏嗎?”二春道:“是的,你們醫院裏有什麼事找她家?”那人道:“有個唐黃氏受了傷,有人送到我們醫院裏來了,傷重得很,請她家裏去個人。”二春道:“這話是真的嗎?”說這話時,心房已是撲撲亂跳。那人道:“這種事,也能說得玩的嗎?”二春道:“你有什麼憑據?”那人反問道:“你是唐家人嗎?”說時,兩眼在二春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二春掙紅了臉,只管跳腳,因道:“我自然是唐家人,我不是唐家人,我問你這些話作什麼?”那人聽說,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來交給她看,二春接過來看時,是鉛印的字,人名地點時間,卻是用自來水筆填的,最後還蓋了醫院的一方圖章,顯然是真的。因道:“我就是她家人,我去看她,要帶什麼東西嗎?”那人道:“用不着,我們醫院裏有汽車,在馬路上等着。”二春說聲請你等一等,我就來,立刻拿紙條跑到家裏去告訴王媽,將唐家媽留下的幾十塊家用錢,一齊揣在身上,就跑了出來。王媽由前面跟着送出來,還道:“二小姐,我同你一塊兒去吧!你一個人去怕是不大妥當吧?”二春道:“都走了,哪個看家呢。況且劉老闆下午要來,也等着我們的話。大家跑一個空,事情就沒有人接頭了。”說時她到了大門口,見那個醫院的來人,還閒閒的背了兩手站着,在看門框上面的門牌。二春道:“累你等了,請走罷!”那人也沒多說什麼,就在前面引路。二春走着路,回頭向王媽道:“回頭劉老闆徐老闆來了,請他們趕快就到醫院裏去看看,說不定還有事情要他們幫忙的。”還沒得着王媽的答覆,看到那個醫院的來人已走向前了很遠,只得放快了腳步,跟着跑向前去。到了馬路上,攔了小巷子口,就放着一輛流線型的漂亮汽車,把路攔住,那人搶上前一步,把那汽車門打開,讓二春上車去。二春一看,那是一輛華麗的汽車,並不是醫院裏用着接人的。而且汽車兩邊,並沒有紅十字的記號。自己正在打量着,那人和車上的司機,都催着快快的上車。二春也沒有深加考慮,就跨上車去。自己還沒有在車座上坐穩呢,車門是咚的一聲關着了,接着,身子向後一跌,車子已開走了。那個穿白制服的人,和司機人坐在並排,卻回過頭來,隔着玻璃板對二春咧牙一笑。二春看他那笑容帶了一些陰險的意味,自己也覺着這人怕不懷好意。可是已上了車子,車子又跑得相當的快,也沒有法子去問他的究竟,只好到了醫院再說。車子是順了一條寬大的馬路,開足了馬力,向前直跑,跑了二十分鐘之後,車子走上園圃地帶,四周只有很零落的人家。記得偉民醫院,是在一條繁盛的街道上,現在所走的路,好像是到後湖去的,那完全不對。便用手敲着座前的玻璃板,去驚動前面的人。可是任你怎樣敲,前面的人也是不理。這樣又是十分鐘,車子已經到了一座洋樓面前,那洋樓前面,圍着青磚圍牆,大開了鐵柵大門,等車子進去。車子一直開到大門裏面院子裏停着,司機開了車門,點着頭道:“二小姐,到了,請下車。”
二春道:“這是醫院嗎?”司機道:“不管是醫院不是醫院,你娘你妹子都在這裏,你進去看罷。”二春猶豫了一陣,覺得老坐在車子上也不是辦法,只好走下車子,回頭一看,那鐵柵大門,已是緊緊的關起。便向站在面前的那穿白制服的人道:“什麼、道理?你把我騙到這地方來?”那人笑道:“真的,你娘在這前面樓上,她叫我去接你來的。”二春將身子向大門口奔去,這院子裏站有四五個男人,只是笑了望着她,誰也不來攔阻。二春伸手抽動門閂,就打算開門,不想門是關閉緊了,再加上一道鎖的,開弄了很久,休想搖撼那大門分毫。那院子裏站着的男人,透着很得意,同時前仰後合的,哈哈大笑。那個穿白制服的人彎了腰笑着,站在臺階上遠遠地指着她道:“你用力開門罷,開了門,就讓你出去。”二春不開門了,扭轉身來,跳着腳道:“清平世界,你們敢青天白日搶人嗎?”那人擡了一擡肩膀,又用手一摸嘴巴微笑道:“那很不算稀奇。”二春看到靠院牆有一把長柄掃帚,拿過掃帚柄,就直奔了那人去,她是想實行王大狗的主張,要和人家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