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情形中,清唱社茶座上,已經秩序大亂,有些不願生事的人,馬上離座他去。不走的人,也紛紛的走動。唐大嫂在臺上,摟着倒在懷裏的小春,連連的安慰着道:“這不算什麼,賣藝的人,哪個也會遇到這一類事情的。不用唱了,我們回家去。夫子廟也不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哪裏就可以讓這些流氓猖狂。”一面說着,一面把小春送到後臺去。這一下子,連前後臺的人,有一二十個擁到後臺來,小春越,看到人多,越是害羞,兩手扶了桌子邊的椅子靠,人就向下倒了去,手彎了擱在椅子靠上將頭枕着,放了聲嗚嗚大哭。唐大嫂始而還是把話來勸着小春,到了後來,唐大嫂不說話了,呆坐在一邊,只管抽紙菸,昂起頭來,將紙菸一口一口向空中噴着。圍着看熱鬧的人,有的說要報告軍警,有的說要召集一班包車伕,前去報仇,有的說要訪出爲首的人來,請他吃茶講理。議論了很久,也不得一個實在辦法。正計議中,在人後面,有人叫了一聲:“唐家媽!”隨着那人擠了上前,卻是王大狗。唐大嫂向他點了個頭道:“你看,我們在夫子廟丟這麼一回臉!”大狗道:“這件事,我大概曉得一點情形了。夜也深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送你老人家同三小姐回去罷。”唐大嫂沒答覆他的話,又點了一根紙菸抽着,其餘的人,也都勸唐氏母女回去休息。唐大嫂牽着小春的手道:“我們回去罷,以後不幹這玩藝了。”小春將手絹擦着眼淚,低垂了頭在母親後面走了出去。王大狗在那裏,並沒有理會,母女二人到了家,唐大嫂和家人述說經過。小春卻是回來之後,就鑽進房裏去了。唐大嫂在房間里正說着話,天井裏又有人叫了一聲:“庸家媽!”唐大嫂道:“是王大狗,你又趕來了,你有什麼要緊的話說?”大狗走到堂屋裏站住,隔了門簾道:“請你老人家出來坐坐。”唐大嫂出來扭着電燈,見大狗臉上顯着很誠懇的樣子,便道:“你坐下淡罷,你也是個老夫子廟,大概總聽到了一點消息?”說着,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敬了大狗一一支菸,還把身上的打火機打着了,交給大狗,大狗遠遠的坐在下方,抽着煙道:“今天晚上這件事,要和那班流氓們鬥,是鬥不過他們的;他們有錢有勢,又有一班無聊的人捧着,我們一個賣藝的人,有什麼法子呢?”唐大嫂道:“這不管他,先要問問他們爲什麼和我們作對?小春在外面應酬場上,不會和這種人往返,也就不至於得罪他們。”大狗站起來,走到唐大嫂面前,低聲道:“難道唐家媽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一班人,都是楊育權叫了來的。今天錢經理在老萬全大請楊育權,必定有三小姐在內,大概在席上言語不慎,把他得罪了,所以在晚上,他就找了一班人給點威風你看。假如三小姐去唱戲,恐怕他們還要來搗亂?”
唐大嫂道:“憑你這樣一說,地方上就沒有了王法了嗎?”大狗笑道:“把楊育權,同王法比起來,大概……”說着,他笑了一笑。唐大嫂道:“既是那麼着,明天我先到警察局裏上一張呈子,請他們保護。”大狗又走近了一步,俯下身子,對着唐大嫂的耳朵,輕輕說了一遍。唐人嫂道:“你看,我在南京住了三十多一年,什麼變敝也都經過了,哪裏聽到說有這麼一類的事。”大狗笑道:“唐家媽,我王大狗冒昧一點,又要說一句放肆,的話了,慢說你老人家不過是中年人,就是多上六十七十的,說起來,也沒有看過現在這種情形。這個姓楊的,也不過直鼻子橫眼睛的人,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是他有一種勢力,叫你由上八洞神仙起,到十八層地獄的小鬼判官爲止,都要怕他。”唐大嫂道:“你剛纔輕輕的告訴我一遍,我也明白了他的厲害;不過是不要臉,不要命。不要臉,我們不睬他就是;不要命,我們就也拿一條命去對付,有什麼要緊!”大狗嘆了一口氣道:“就是人家把命看得太重了,受了這姓楊的挾制。哪個也不敢去和他一拼。那姓楊的又肯花兩個小錢,買動人去和他跑腿,哪個不跟了他玩。人越來越多,勢力就大了。”唐大嫂道:“養這些人,他錢由哪裏來,他家裏有金山銀山嗎?”大狗道:“他家裏有什麼錢,還不是在外面欺騙嚇詐弄來的錢!再拿那個錢來欺騙嚇詐。你不看到銀行家都敬財神一樣的供奉他嗎?他還怕什麼沒有錢花!”唐大嫂又遞給大狗一支菸,自己也取了一支菸抽,很久很久,她才問道:“據你這樣說,我們簡直沒有法子對付這個人!他要怎麼樣辦,我們就應該怎麼樣辦?”王大狗道:“要是那麼着,我還來守着唐家媽說什麼呢?我的意思,三小姐可以告兩天病假,暫躲一躲他們的威風。我王大狗窮光蛋一個,要臉不要臉,那談不上。至於這條命呢,是我老孃的,不是我的,只要有人一天給我老孃兩頓飯吃,決不失信,我就賣了這條命。”說時,伸手拍了自己的頸脖子,拍得撲撲有聲。唐大嫂點點頭道:“我知道你的用意,很是感謝,不過你一個……一個……一個賣力氣的人吧,恐怕也沒有其他法子?”大狗站着凝神了一會,笑道:“你老人家還沒有明白到我的意思,我大狗是個下流胚子,也不敢說有什麼辦法;我現在留一句話在你老人家這裏,你老人家若有什麼十分爲難的事,請派個人到我家裏去說一聲,我立刻就來,就是叫我大狗上槍刀山,我大狗皺了一皺眉頭,不是父母生養的。夜深了,你老人家安歇罷。”說着,拱了兩拱拳頭,徑自走了。唐大嫂對他所說的話,雖未能全信,可是他說這些話,也未必是貪圖些什麼。當晚也商量不出什麼辦法來。次日早上,就把趙胖子劉麻子朱三毛汪老太都請了來,算是開一個幹部會議,唐大嫂把經過報告了,趙胖子首先發言:“這個姓楊的有些來頭,我們在夫子廟上也聽到過的,因爲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也並沒有去理會這件事,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說不定他正要在夫子廟上生一點是非?本來呢,平常有了這種事,找到熊老闆,請他對夫子廟上這一班朋友,打一個招呼,就完了。但是據我打聽出來,其中就有幾個是熊老闆很親信的徒弟,說不定這件事就是熊老闆發動的;那麼,我們這個時候去講人情,豈不是找釘子碰?”唐大嫂捧了一把小茶壺,嘴對嘴的吸着,坐在一邊,只望了趙胖子說話,這就把茶壺放下,沉着臉色,頭待搖不搖的,只看耳朵上帶的一副大金絲耳圈有點擺動,就知道她身體在微顫着。她冷笑一聲,撇了嘴道:“你趙老闆在夫子廟上也混了一二十年,平常擺出架子來,什麼也不在乎,於今事到頭來,就是這麼一套話。”朱三毛正捱了趙胖子坐着,嘴巴活動着,正待有話說出來,見唐大嫂眼光,正向這裏射着,他不敢讓她的眼光射到臉上,藉着向方桌子上取紙菸,躲了開去。唐大嫂就掉轉身來,向上首坐的劉麻子問道:“劉老闆和我們出一點主意罷!”劉麻子沒有說話,先把滿臉的麻眼都漲紅了,在口袋裏取出一塊大方麻紗手絹來,在額頭上連連的擦了幾下,苦笑着道:“論起經驗來也好,淪起本領來也好,我都不如趙老闆;不過事情逼到頭上來了,不想法子去抵擋,只想躲開事情,那是不行的!因爲我們還要在社會上做人,一次事情躲開了,以後永遠就要躲開,還混得下去嗎?”唐大嫂點點頭道:“我贊成你這個說法,不躲是不躲了,我們怎麼樣子束應付這件事呢?”劉麻子拿起大手絹來,繼續的在額頭上擦着汗,瞪了眼道:“據我看來,據我看來……”說着,沉吟了一陣子,迴轉頭來向趙胖子道:“我們還是去問問熊老闆罷!”唐大嫂把嘴又是一撇,見朱三毛儘管背對了人,在桌子邊喝茶吃煙,便道:“喂,三毛不要只管裝傻子了,是話是屁,到底也放兩聲。”三毛掉轉身來作個鬼臉子,伸了兩伸舌頭,笑道:“趙老闆劉老闆都,想不出什麼法子來,我三毛是什麼角色,又怎敢設想得出主意來呢!”唐大嫂一擺頭道:“不行,憑了我在你面前當個,長輩的資格,硬派也要派你說兩句話。”說時,臉色沉了下來。三毛道:“你老人家一定要我說,我就勉強說兩句罷。我想,到清唱社來搗亂的人,無非是街上常見而的朋友,等我到了茶座上,和他們關照一聲就是了。”趙胖子這就有話說了,兩隻肉泡眼連連眨了幾下,將下巴一仲,笑道:“一張紙畫一個鼻子,你好大的畫子,他們到了場上,你關照一聲就是了,這樣做做得通,我們就不會做嗎?你不要看他們是街上常見面的朋友,到了他們出馬的時候,第一是看了大洋錢說話,第二是看了大老闆的面子,你是有錢呢,還是有面子呢?居然……”
唐大嫂兩手同搖着道:“罷了,罷了,不用說他,你出的主意,又在哪裏?他的主意不行,到底還說了兩句話,你呢?”趙胖子沒說話,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喝。汪老太捧了一隻水菸袋,唏哩呼嚕,默然的吸着煙,靜聽他們說話。這就噴出兩口煙來,微笑道:“我想想這事情大概果然是爲難;若不是爲難,趙老闆劉老闆也不會說這些話。”說着,又點着紙煤,吸了兩口煙。大家也知道在她這吸菸當中,是在想心事,大家就默然的等着,聽她說些什麼。她吸完了兩袋煙,才藉着噴煙的機會,把紙煤給吹熄了,然後把水菸袋靠在懷裏,架了腿坐好,接着道:“那個姓楊的,有財也好,有勢也好,我們在秦淮河上的女人,不是賣藝,就是賣身,一不和他比財,二不和他比勢,他在我們面前擺那一副架子,還貪圖到我們什麼不成?無非是三姑娘在人面前,沒有好好的應酬他,給他面子上下不來,他要擺出一點威風,挽回他的面子,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有道是:英雄難逃美人關。找着一個機會,在姓楊的面前灌上兩句米湯,也就完了。要不?他就算把三姑娘逼得不能在夫子廟裏賣唱,於他又有什麼好處?我的意思,唐大嫂子親自帶了三姑娘到他家裏去陪個小心,天大的事都了了。”唐大嫂道:“若是那洋做,我們這官司不是一下子輸到底了碼?”汪老太道:“那有什麼法子!我們硬不過人家,就要來軟的。再說我們無非在有錢的人手上掙錢。三姑娘真有那本領,硬在姓楊的衣袋裏掏出三千兩千的來,才見得軟工夫有時候也勝似硬工尺。”說着,又吸了一口煙,微笑道:“老實一句話,在我年輕的時候,也不知道打敗了多少硬漢。”唐大嫂點了一支菸卷抽着,正考慮答覆這個問題,小春披了衣服走到堂屋裏,將手理着頭髮,沉着笑道:“老太太你那個主意,我不能照辦!你不知道姓楊的人,是一種什麼人,你這樣去懇求他,他更是得意,那麻煩更沒有了的時候。老實說,我看到他,就恨不得一口把也吞下去,我還和他去陪不是嗎?從今天起,我不吃這碗開口飯了,他儘管搗亂罷。”汪老太吸着煙,笑着沒話說,唐大嫂道:“汪老太跟我們出主意,也是好意,你唏哩嘩啦說上這一套作什麼?”汪老太笑道:“我還說一句,假使那個姓高的真預備搗亂,三姑娘就是不出去唱戲,他也不會休手的?”
小春道:“我在家裏不出門,難道他還能叫一班人打進我的家來嗎?”趙胖子看到大家僵坐在這裏,自己也透着難爲情,因道:“三小姐說要休息一天,讓她休息一天也好,看看今天晚上什麼情形?”唐大嫂見大家都商量不出一個什麼辦法來,強拉着他們來出主意也是枉然,於是先站起來,把手揮了兩揮道:“好了,好了,不要這些諸葛亮出主意了,我姓唐的在秦淮河住了二三十年,也沒有人敢把我推走一步,現在世界還沒有大變呢,我們住在這裏,作安分良民都作不過去嗎?我就關上大門在這裏睡上兩天看看,是不是真有禍從天上來?”說着,她一板臉子,扭身進屋去了,進去的時候,順手把桌上的一聽香菸拿着,很快的走了進去。那三個男客都感到無趣,趙胖子搭訕着說,我們吃茶去罷。等他們走了,唐大嫂復又走到堂屋裏來,向汪老太道:“老太,你看,趙胖子這東西,平常有了芝麻大的事,就說得天花亂墜,好像天倒下來了,他也能頂住。今天和他們商量起事情來,他們就擺出那一副瘟神的樣子出來。”說時,捱了汪老太坐着,皺着眉,嘆了一口氣。汪老太道:“他們知道什麼,只有歪戴了帽子,捲上兩隻袖子,作成一種打架的樣子,叫女人去對付男人的事,他們怎麼會知道?你把我的話,想一想,我先說的那個辦法錯了嗎?”唐大嫂道:“你老人家說的是對的,無如我家這個小春小姐,一點不懂事,她哪把自己當一個賣藝的,以爲是名門閨秀呢?今天是什麼主意也不能打,我陪她在家裏悶坐一天罷。”汪老太點點頭道:“那也好,等她受一點委屈之後,大概也就相信我勸的這些話是有見地的。”唐大嫂的閱歷,雖沒有汪老太那樣深,可是就着她的聰明說,並不在汪老太之下。把昨晚的情形,和今天趙劉說的話參透一下,也就守在屋子裏沒有出去,到了晚上九點鐘上下,悄悄的到清唱社裏去張羅一下,卻見茶座上又坐了十幾個尷尬情形的人,心裏自微僥一下,好得小春今天不來,不然,又要吃一場眼前虧。走出清唱社,有一個人由電燈暗影裏迎上前來,低聲道:“唐家媽!你今晚上還來作什麼?”看時、是大狗站在一邊,因道:“小春沒來,是我一個人來看看。”大狗近身一步,低低的道:“這些傢伙,手段越來越辣,他們身上帶有竹子作的唧筒子,三小姐來了,說不定他們還要下毒手,千萬小心!”唐大嫂道:“多謝你……呀,街那邊站了一個人望着我們呢。”說明,那個人索性走了過來道:“唐家媽,是我,爲了大狗這東西,做出不長進的事情,我總也不好意思來見你。”唐大嫂道:“呵,徐二哥,你怎麼說這話!”徐亦進道:“大狗是我把弟兄,又同住,你看,他做出這樣對不起府上的事來,我實在有很大的嫌疑。”唐大嫂道:“不要說這過去的話了。就是大狗,我也不怪他。”亦進道:“我給你老人家打聽過了,那姓楊的恐怕還不肯隨便休手,我怕三小姐出門,會在街上遇着什麼事,約了大狗來,在路上保護着,我送你老人家回去罷。”
唐大嫂聽他們說的話比較嚴重,並不怎樣推辭,就同了他們走。走到一截電燈比較稀少的地方,見有一個穿短衣的人,彷彿手上拿着了什麼,橫着身子搶了過去。王大狗向後一縮,讓唐大嫂向前,她前面是亦進,恰好把她夾在中間。大狗突然把聲音提高一點,叫道:“二哥,你想想罷,我王大狗是作什麼的,不會含糊人,我就是大糞坑裏一條蛇,人讓我咬了,又毒又臭,哪個要在我太歲頭上動手,我咬不了他,也濺他一身臭屎!”說着,他捲了袖子,手一拍胸脯道:“哼!哪個動動我看,我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口裏說着,已上前幾十步,見有兩個人緊靠了電燈杆子站着。亦進到了這裏,故意把步了走緩些。唐大嫂的心房,只管是撲撲亂跳,偷看了那兩個人一眼,就把頭低着。這樣緩緩的走過去四五戶人家,也沒有什麼動靜,自己也以爲是衝過了這難關了,卻聽到嘖的一聲,有一條唧筒打出來的水,向身邊直射過來。究竟因爲相隔路遠,那水標並沒有射到身上。大狗跳起來大喊一聲,作個要進撲的樣子,只聽得電燈下撲撲撲一陣腳步聲,那兩個人全都跑了。亦進迴轉身來道:“唐家媽,你看怎麼樣?若不是我兩個人跟了來,也不知道是什麼髒水?豈不灑了你老人家一身。”唐大嫂道:“我真不懂?我和他們有什麼仇恨,他們要這樣和我爲難?”大狗道:“不用說了,我們回去再商量。”唐大嫂一個字不響,低頭走回家去。到了家裏,把這話告訴小春,小春也有些害怕,大狗和亦進兩人,怕當晚還有事故,就在河廳裏搭了一張鋪睡着。次日一大早上,朱三毛匆匆的由外面進來,看到亦進大狗,因道:“也罷,也罷,有你二位在這裏,我爲這裏擔了一晚的心。”唐大嫂在屋子裏先應着聲道:“又有了什麼花樣了嗎?”說着,她開了房門出來,兩手扣着長夾衫的紐絆,朱三毛站在堂屋裏前後看了一看,因道:“我聽說那姓楊的要下毒手,發帖子請三小姐吃飯。等三小姐去了,就不放回來。若是三小姐不去,恐怕他也不會善罷甘休。”唐大嫂聽了這話,又是心裏一陣亂跳,可是她嘴裏還說:“不去怎麼樣?只要我們一天不賣唱了,就是良家婦女。青天白日,他敢搶劫良家婦女嗎?”說着,臉上就隨了青一陣白一陣。三毛在身上掏出一盒紙菸來,抽出來一根慢慢的點着火,銜在嘴角上,兩手環抱在懷裏,斜伸了一隻腳,站在堂屋中間,翻了眼皮望着屋樑,似乎很替唐大嫂擔憂。亦進道:“若說搶人呢?南京城裏,也還不至於發生得出來;但是要說三小姐藏在家裏不出去,他們就休手了,也保不得這個人險。”朱三毛道:“那末我想,最好是,唐家媽帶了三小姐到上海去玩幾天,那姓楊的是個南北亂竄的東西,在南京不會久住的,等他走了,再回來罷。”唐大嫂靠門站着出了一會神,因道:“這個主意,雖然表示我們無能,但是既抗他不了,那只有走開。”說時,二春端着一盆艙水,送到茶几上放着,笑向亦進道:“徐老闆,請洗臉罷。那磁缸子裏的牙刷,是新的沒有用過。”亦進連說多謝。看看臉盆上,蓋着雪白的毛絨巾,掀開手巾,盆水中間,放了一隻瓷杯和牙刷,望了一望,回頭向大狗道:“你先洗。”大狗謙虛着,向後退了兩步。唐大嫂道:“二春,你爲什麼也是這樣昏頭昏腦的,家裏來兩位客,你只打一盆水,拿一把牙刷來。”
二春閃在旁邊站着,紅了臉將頭一扭,因笑道:“你看,你們怕事,打算逃到上海去,把我拋在家裏,我有什麼能耐來對付那姓楊的這班人?”唐大嫂道:“你怕什麼?你又沒在外頭露過面,也沒人知道你是唐二春。無緣無故,更不會和你爲難了。”大狗沒有理會她母女的話,向亦進道:“你洗臉罷,這是二小姐敬客的意思,我不用牙刷,手指頭裹上手巾角,就是自造的牙刷。”二春到沒有法解釋自己只預備一份漱洗用具的意思何在,撿攏桌上幾隻茶杯,低頭走了。這裏徐王漱洗之後,隨着趙胖子劉麻子也來了,趙胖子在天井那邊就搖着頭,劉麻子拿了一方大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紅了臉道:“鹿嬤的,在南京土生土長,沒有想到有今天,剛纔由正義報館門口經過,看到一大羣不三不四的人,擁進去打報館,這家報館向來很公道,什麼有力量的人,也對他客氣,不想現在也捱打了。”唐大嫂道:“我們自己的事都沒有法子解決呢,不去管這些閒事。”趙胖子將肉泡眼連連映上幾下,將右手搔了褪,嘴裏吸上一口氣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打報館的這班人,也就是叫小春倒好的那班人。他們到了這裏,無所不爲,捧他就有飯吃,不捧他的就要砸飯碗。”唐大嫂道“爲什麼就一沒有人和他拼一拼呢?他們全是八臂哪吒嗎?”大狗笑道:“唐家媽,我又要誇句海口了!怎麼沒有人和他拼一拼呢?我就敢!他找的那些人,不是力氣不夠,就是貪生怕死之輩,落得跟丁他搖旗吶喊,討一碗不要臉的飯吃。我王大狗,不怕死,也沒有什麼顧忌,我有我的本領弄錢,不用得捧他的場,你想我爲什麼不敢和他拼!”趙胖子把臉一偏,哼了一聲,劉麻子翻了眼,左手卷了右手的袖子,冷笑道:“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是一副什麼鬼相?”大狗很從容的向劉麻子點了一個頭,笑答道:“劉老闆,你不要性急,讓我慢慢的告訴你,我不用照鏡子,我知道我是一條狗命,我知道我是一副賊骨。可是那有貴命的人,有仙骨的人,儘管滿口忠肝義膽,實在是樹葉子落下來都怕打破頭。爲什麼呢?他怕引起芝麻大的禍事,會壞了他的妻財子祿。人家打他兩個耳光,就讓人家打他兩個耳光,人家踢他兩腳,就讓人家踢他兩腳。爲了是忍得一日之氣,免得百日之憂。我王大狗今天有飯今天吃,明天的飯在哪裏,我根本不用打算,有什麼一日之憂,百日之憂,他要找着了我,我把他拼倒了,那我是加倍的掙錢,拼不倒他,我這賊骨頭,根本不值錢,也不算回事。劉老闆,你叫我照鏡子,對的,我不照鏡子,我就沒有這大的膽子。”亦進皺了眉道:“你閉了你那臭嘴罷。唐家媽家裏,正是有事的時候,哪個有工夫,聽你這些閒話。”大狗道:“也並不是閒話,唐家媽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願賣命。”唐大嫂對劉麻子趙胖子朱三毛各各看了一眼,然後迴轉臉來向亦進微笑道:“不要嫌他多嘴,自從有了事情以來,請了許多人設法子,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痛快的話!這年月平常會要嘴勁的倒不算爲奇,事到臨頭,還能耍嘴勁的,這纔是本領。”劉趙朱聽了這話,彷彿是捱了一個嘴巴子,正透着有點不好意思,在天井裏卻有人叫了一聲:“小春在家嗎?”
亦進看時,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穿元青綢夾袍,圓胖的臉兒,間雜了一些酒刺,厚厚的嘴脣皮子,向外撅着,把嘴巴周圍的胡樁子,修颳得精光。那麼一箇中等胖子,總穿有八寸的腰身,下面卻穿了長腳淡青湖縐褲子,花絲襪,配一雙窄小的青緞子淺口鞋,透着倒有點女性美。這倒看不出來,是哪一路角色?唐大嫂忽然喲了一聲,起身道:“石先生來了,怎麼有空得來呢?”這一句石先生,把亦進提醒了,他叫石效梅,是一個四五等會務員,因爲在南京玩票,唱得一套好梅腔梅調,人家都叫他南京梅蘭芳,也就因爲他票友有名,小春拜他爲師,學兩句梅調。心裏也就想着,既叫南京梅蘭芳,必定是個美男子,倒不想是這樣一個癡肥人物。他走到堂屋裏,取下帽子,露出向後一把梳的油光烏亮頭髮,透出來一陣香氣,他對着大家看了一眼,因道:“這都是鄰居嗎?”唐大嫂道:“小春鬧了亂子了,石先生應該知道吧?這都是我請來想法子的。”石效梅道:“我昨天就聽到說了,咳,你母女二人的交際手腕,我是很知道的,無論到哪裏也說得過去,怎麼偏偏遇到這麼一位魔星呢?”說時,小春也出來了,穿了一件舊淡藍竹布長衫,臉上不抹一些脂粉,無精帶採的,對他點着頭,叫了一聲老師。石效梅倒不謙讓,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向小春招招手,指着下面這椅子叫她坐下,因低聲道:“你真要提防一二,聽說他那邊,要拿一封公事來,帶了你去檢驗,名說是檢驗身體,其實是要把你關在一個地方,到了那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你有什麼法子可以逃脫他的羅網呢?他有公事,而且是你不能不去。”小春聽說,臉色立刻變青了,眼圈兒一紅道:“他們是強盜嗎?就這樣欺侮人!”說着,兩行眼淚,順了臉盤兒直流下來,唐大嫂道:“你看,說得好好的,哭些什麼?哭也了不了事!”說着,把衣袋裏放的一條大手絹,擲到小眷懷裏,靠近石效梅站着,彎了腰低聲道:“他們出主意,叫我走,我想帶小眷到上海去,躲開一下也好,只是多少時候能回來呢?我正躊躇着。”石效梅將手上拿了的帽子在茶几上一放,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道:“我也正是這樣的想着,你們有這個打算就更好了。事不宜遲,吃了午飯就走。我想着,今天小春再要請假不上臺,明滅上個,他們就要出花樣的,小春的意思怎麼樣?”小春擦着眼淚道:“我爲什麼不贊成呢?我到上海去,可以另找出路,免得在這裏受人家的冤枉氣。”效梅笑道:“到上海去,倒是正合了你的心意,不過要造成在南京這樣一個局面,可不容易呵!”徐亦進站在一邊望着,先是微微的笑,然後走上前,沉着臉道:“我該說一句了,唐家媽,大家沒想到姓楊的是從上海來的嗎?”這句話卻引得大一家又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