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大河廳上大家周旋了有一小時之久,只看到兩三個茶房接連的跑進屋子來,報告督辦到了。小春這才明白,來的這位貴客是一位督辦,也就隨了全體賓主起身的時候,把眼光向前看去,卻見一個矮胖子,穿了一身不大合適的西服,踉蹌着由前面走了來。小春未見之先,揣想着必是一個偉人人物,這時見到了這位貴賓真面目,既奇怪,又害怕,正是今天下午,在電影院裏遇到的那個楊育權。在電光熄滅後,他那種卑鄙無恥,在大庭廣衆中,那樣膽大妄爲,實在是不值一顧的人。不想錢袁兩人,辦了這樣盛大的宴會,還請了許多人作陪,專請這麼一個小人。心裏想着,早是脊樑上連發了幾陣冷汗。那楊育權在大家衆星拱月的情形之下,擁到了河廳中間來,看是比任何人接待賓客還要客氣,他總是深深的鞠着九十度的躬,然後伸出手來和人家握着。最後,錢袁兩人,引着歌女戲子一一和他見面,到了小春面前,楊育權也是深深的一鞠躬,笑道:“我已經認識了,鼎鼎大名的唐小姐,握握手,可以嗎?”他已經滿臉發出那虛僞的謙笑,將右手伸了出來。小春雖有一萬分不願意,可是當了滿堂賓客,對於這主人翁最尊敬的上客,怎能夠拒絕他的要求,只好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趁着兩位主人周旋之際,趕快向旁邊一溜,再看楊育權在一張沙發上坐着,把腿架了起來,口角上銜了大半截雪茄,還不曾點着,錢伯能立刻擦了一根火柴,迎上前去替他點着,袁久騰卻把柴正普的衣袖牽着,扯了過來,向楊育權笑道:“這位柴先生,是中國一位研究經濟學的權威,著作等身,社會上很注意他的作品,他對於楊先生,久已仰慕的不得了,屢次託我介紹和楊先生見面。”柴正普知道楊育權是一位行禮過分的人物,他也深深的對着他一鞠躬。假使楊育權鞠躬的角度是九十度的話,柴正普的角度至少是一百度開外,楊育權站起身來,向柴正普握着手道:“幸會幸會。我也久仰柴先生的大名,今日見面,實非偶然,以後願與柴先生攜手合作。”
柴正普笑道:“還得多請楊先生指教。”他說着,又微微的彎了腰。楊育權笑道:“我們一見如故,不必客氣。”他說到這裏掉轉身來,看到小蘭芳小硯秋兩人,坐在秦淮河邊的欄干上靠着,便也笑着靠到欄干邊來,因道:“這秦淮河多有名的一處名勝,卻是這樣一溝黑水。”說明,兩手肘挽回轉來,靠了欄干上向前看着。他口裏說着話,眼望着風景,好像是很無心的。可是他站着那個地方,卻是那樣湊巧,小蘭芳在左邊,小硯秋在右邊,恰好插在她兩人中間站着。這兩個演戲的人,當然,也不在乎,依然還是在欄干邊站着。楊育權就偏過頭去向小蘭芳道:“你長得真漂亮呀!若是世界上真有這樣一個美男子,我做女人我都願意嫁你。”說着,引得全堂人都笑起來,楊育權笑道:“一個人決不能姓小,誰問你真姓什麼?下次我要送張請帖來,也好怎樣稱呼。”小蘭芳笑道:“隨便怎樣叫我都可以。”楊育權笑着還沒有進一步問呢,王妙軒可就迎上前來了,他躬身笑道:“小蘭芳老闆姓王,小硯秋老闆姓易,容易的易。”楊育權伸手就摸了小硯秋的肩膀道:“這樣說來,你是我的半邊,哦,我還想起了一個人,還有一位唐小春小姐,她這個小字雖不是三個字的名字上按着的,可是名字裏有個小字,卻是一樣,來來來,我來召集一個三小會議。”他說了這話,全堂人不是笑,卻是鼓掌稱賀。接着,就有人把小春擁到楊育權面前來,袁久騰隨在後面,笑道:“好,楊先生召集三小會議,我們非常的樂觀其成。但不知這會是怎樣的開法?”楊育權反過來笑問道:“客都到齊了嗎?”袁久騰道:“楊先生到了,客就算到齊了。”楊育權道:“那我們就入座罷,我要請三小都坐在我身邊,可以嗎?”錢伯能笑道:“三位小老闆,都是極爲大方的,我代她們答應一句,可以可以。”楊育權見小春站在面前,把臉漲紅了,他以爲她臉皮子薄,在害羞,笑道。“我們是很熟的朋友,還受什麼拘束。”說着,拉了她一同入座,小春先不作聲,等他一同坐下了,放了手,立刻向旁邊一閃,閃到下方一張椅子上去,笑道:“我怎敢坐,上客多着呢!”楊育權道:“我這地方,並不是上呀,靠了河廳西邊坐的。”小春道:“楊先生坐在哪裏,主人翁就會把那裏當着上的。”楊育權因向小春道:“我問你一句話,唐小姐,你應不應當坐下?”小春點頭笑道:“我當然應該坐下。”楊育權這就向錢伯能丟了一個眼色,問道:“我坐的這個方向,是不是下方?”伯能道:“是下方,應當請楊先生移一個坐位。”楊育權笑道:“唐小姐自己說了,應當坐下方,她應當坐的並沒有坐過來,你又何必管我移不移?”這時要入座的人,都圍了桌子站定,都向小春道:“你說了你應當坐下,下方空着,你爲什麼又不坐過去呢?”小春知道上了當,紅着臉道:“這裏好,這裏好。”楊育權拍了手邊下的空椅子道:“不管是上是下罷,照了夫子廟的規矩,老錢坐到這裏來,唐小姐坐哪裏呢?”他說着,再向旁邊過去的一張椅子上讓過去,錢伯能看他的顏色透着有點不樂,立刻拉了小春過採,讓她挨着楊育權坐下,自己卻坐在小春的上手。
小春聽到楊育權談起夫子廟的規矩,是不把自己當客了,歌女出來陪酒,只有跟了茶客坐,這是無可推諉的,在面前還有許多歌女,自己不敢犯規,只好把自己的椅子向後退了一步,低了頭坐着。小蘭芳和小硯秋早得了王妙軒的通知,楊育權是位了不起的人,千萬要敷衍一二,因之倒不必楊育權要求,已經在他下手坐着了。袁久騰也在這桌陪客的,他斟過了酒,笑道:“這就是三小會議嗎?”錢伯能笑道:“現在還會而未議呢。我先來一個議案,三小每人敬楊先生一杯。”全席人鼓掌道:“通過通過。”小蘭芳就把面前的酒杯舉了起來道:“我不會喝酒,恕不奉陪,楊先生請乾了這杯罷。”楊育權毫不留難,站起身來,接過了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因笑道:“王老闆,這杯酒,你先抿過了一口吧?”小蘭芳道:“沒有沒有,喝殘了的酒,怎敢敬客呢!”楊育權笑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剛纔喝這杯酒下去,覺得酒裏面有一股香味,假使你沒有喝一日,那就是你手上的香味;再不然,就是我心理作用了。”錢伯能笑道:“並非心理作用,實在是王老闆喝了一口。”楊育權把酒杯交還給小蘭芳,連稱謝謝。然後對小硯秋笑道:“易老闆,來,我們是半個同宗,我援例要求一下,你非把酒先喝一口,再遞給我不可。”小硯秋紅了臉道:“喝殘了的酒,怎好敬客?”楊育權把兩隻手臂彎過來,撐在桌上,身子向前一伏,因笑道:“我就有這麼一個毛病,喜歡喝女人剩下來的殘酒,尤其是黃花幼女的殘酒,其味無窮。”他說時,把嘴脣上那撮小鬍子一掀一動,上下不已。那位柴正普先生被擠到另一席上,不能接近楊育權,頗認爲遺憾。現在聽到他這樣說着,立刻站起來笑問道:“楊先生這個嗜好,很是有趣,請問這有什麼名堂沒有?”楊育權點點頭笑道:“有的有的,這叫隔杯傳吻”這樣一說,大家又鼓起掌來。那小硯秋舉了一杯酒,已是站了起來,看到大家這樣起鬨,雖然是唱戲的出身,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又坐下去了。楊育權笑道:“半位本家小姐,怎麼着,不賞臉嗎?”小硯秋只好微低了頭,兩手舉着杯子,送到楊育權面前來,他看到那杯酒,是滿滿地斟着的,因道:“這不像是易老闆喝過的。”說着,把酒杯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因道:“雖然也有些香味,但不十分濃厚,分明這是手指頭上的香,而不是嘴脣上的香,假如易老闆看得起我這位半邊本家哥,應該當面抿上一口。”說着,他也站起來,將杯子交還到小硯秋手上去。她心裏想着,把喝過了的酒送給別人去喝,本來算不了一回什麼事,可是大家這樣鄭而重之拿來當一回事做,這倒讓人不好意思真那樣的做去。手裏接住那杯酒,想到楊育權公然宣佈隔杯傳吻那四個字,把臉都紅破了。楊育權更是不知進退,笑道:“若是易老闆不給面子,我也沒有法子,我只有罰我輕舉妄動,亂提要求,就站在這裏等着,幾時易老闆把酒喝一口,把杯子送過來,幾時我才坐下。”小硯秋聽了這話,更是沒了主意。
王妙軒本在那席上的,看到這種僵局,他就趕着過來,站在小硯秋身邊,伸過頭來,手扯了她的衣襟,低聲道:“這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你老是彆扭着。”說時,連連向她丟了兩次眼色。小蘭芳也低聲道:“這算什麼,你就照辦罷!”說時,也連連扯了她兩下衣襟,小硯秋見楊育權還挺直立在那上客的座位邊,料是強抗不過,只好低了頭,將酒杯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接着在嘴脣上碰了一碰,然後杯送到楊育權面前來,楊育權索興不伸手去接杯子,將脖子一伸,尖起嘴巴,就在她手上把酒一口吸了。吸完之後,嗓子眼裏,發出一聲很長的“噯”字音,然後搖着頭笑道:“其味無窮。”這一個做作,又博了一個滿堂彩。小春看到兩個人是這樣做了,料着自己難免,心裏也就想着:一個上客,受了人家主人翁盛大的招待,照說是應當擺出一點莊重樣子來的,不想他在衆人面前,卻是下流無聊到萬分;偏偏還有這些不知恥的陪客,跟着後面鼓掌。同時,她兩隻眼睛在滿席打量着,以便在裏面找一個逃避的機會。無如自己是緊緊挨了楊育權坐着的,隨便一動身,就會被她拖住的。因之還不會輪到把盞,周身血管緊張,已是將臉通紅了。錢伯能似乎已看出她爲難的樣子,這就低了聲向她道:“這算什麼,平常我們在席上拼起酒來,還不是你的酒杯子交給我,我的酒杯子交給你。”小春想着,趁機偷一個巧罷,把自己的酒杯子,移到伯能面前,把伯能的大半杯酒,立刻送到楊育權面前去,笑道:“乾脆,我把酒先送過來了。”楊育權先看看面前的酒杯,然後又偏着頭望了小春的臉,微笑道:“這沒有假嗎?”小春道:“有什麼假,錢經理可作證。”楊育權端起灑杯子來,聞了一聞,笑道:“很香,不會假。”說時,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口,又送到小春面前來,笑道:“假如你有誠意,請你把這杯酒喝下去,我只抿了一日,你是看到的,總不能算是髒,應請你喝上一口。”小春笑道:“原是我敬先生的酒,這樣一來,豈不是楊先生敬我們的酒了。”楊育權笑道:“我不願談這些枝節問題。假如你願意,就清喝我這杯交換酒,不願意……”他說到這裏,微笑了一笑,在紫色的嘴脣裏露出兩排白牙。這一笑,除了不覺得可親,而且還覺得可怕。小春只好把頭來低着,不敢望了他。錢伯能笑道:“敬酒敬肉無惡意,她爲什麼不願意喝呢?她願意,她願意!”說着,端起了那杯灑,直送到小春嘴脣邊來。小春急迫中,來不及細想,擡起右手臂來,在酒杯與嘴脣之間,平空的一攔。這一下子,來得冒失一點,恰好把錢、伯能的手碰個正着,他沒有十分把握得住,酒杯讓手碰翻,落在桌子上,杯子裏那大半杯酒潑了個乾淨。錢伯能嚇得把臉色都變成灰白了,連說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小,春實在也沒經意把那杯酒推翻,看到錢伯能臉上帶着既害怕又生氣的樣子,隨着變了顏色,便扶起杯子來道:“錢經理,對不起,我自己罰我自己,罰酒三杯罷。”錢伯能瞪了眼望着她,不能說出什麼話來。
可是楊育權卻首先發言了,微笑着將手擺了兩擺道:“不必客氣,半杯酒唐小姐都不肯賞臉喝下去,我們還敢望唐小姐喝三杯嗎?心領心領!”說着,兩手抱了拳頭一拱,滿座的人看到小春受了這分譏諷,好像認爲當法庭宣佈了她的死刑一樣,全是呆板了面孔,對小春望着。錢袁兩位主人,更透着難堪,面面相覷。楊育權舉起自己面前一杯酒來笑道:“大家喝酒罷,用不着爲了這件事介意。”說畢,就咕嘟一聲把酒喝了。大家見他如此,才放寬了心,袁久騰便推着一位歌女前來敬酒,故意嘻嘻哈哈的說笑着,把這事遮掩過去。小春很冷落的坐在楊育權身邊,誰也不打個招呼,她心想這就很好,我可以脫身走開了。因輕輕咳嗽了兩聲,又牽牽衣襟,見錢伯能並沒有發出一種理會的樣子,只好站起來,輕輕的對伯能道:“對不起,我先走了。”還回頭向楊育權點了個頭道:“楊先生再見。”楊育權笑道:“好的,今天晚上,我們臺下見。”小春對於這句話,也沒有十分理會,自向外面走出來。唐大嫂早是在門簾子外迎着的,便牽着小春的衣襟,將她引到外邊來,低着聲道:“這個姓楊的,就是你在電影院裏遇到的那個人嗎?”小春道:“可不就是他?你看他所說的話,所作的樣子,像一個上等社會人嗎?”唐大嫂道:“那倒不去管他,他下流是他沒有人格,礙不着我們什麼事,不過你今天脾氣太拙了,不留一點轉彎的餘地,恐怕他會和你爲難的。”小春道:“爲什麼難,他到警察局裏告我一狀,不許我唱戲嗎?”唐大嫂道:“果然是那樣辦,他算饒了你了。我在門簾子外張望了很久,又在汽車伕口裏打聽了一點消息,知道這個姓楊的,是個有來頭的人,憑他一句話,三教九流的角色,總可以請動幾個。我就怕他自己不出面,會叫一批流氓來和我們搗亂。”小春道:“夫子廟這地方,慢說有你這塊老招牌,就是我,多少也有點人緣。”唐大嫂道:“我也是這樣想,可是不能不提防一二。”說着話,小春擡起手錶來看看,纔是九點鐘,去上臺的時間既遠,就還有兩處應酬,可以趕得上,便囑咐母親回去,自己就向不遠的一家酒館子裏去。也是自己事先估計了一會子的,許多張條子裏面,要算這位主人翁交情厚些,已進了門,有一個熟茶房。先帶了一分厭煩的樣子迎着道:“三小姐,你這個時候纔來,萬先生自己都快要走了,在七號呢。”小春也不多說,直向七號屋子走去,果然是客都散了,主人翁和兩三客人拿了帽子在手,有要走的樣子。小春只得勉強陪了笑道:“萬先生,真對不住,今天我遇到一樁極不順心的事,把時間耽誤了。”那萬先生向她看着,微微的笑道:“我也是這樣想,我們和唐小姐認識多年,不能這一點面子都沒有!三小姐吃點什麼不吃?”小春道:“不必客氣了,改日我請各位喝咖啡罷。”那姓萬的說着話,腳可是向外移,小春隨在他們主客身後,也只好向外走着。到了門外,碰到廣東館子裏一個送條子的號外,老遠的就叫着道:“唐小姐,你還不去,人早都到齊了。”小春打開手皮包來,取出條子來,看了一看,這廣東館子,就有兩張條子,主人翁一個姓張,一個姓王,又是極一普通的姓,是哪二位熟識的人在這裏,一時卻想不起。時間到了這晚,也沒有工夫去研究哪裏當去,哪裏不當去,正要走那廣東館子門口過,就順便進去看看罷。好在一轉身,姓萬的已不見了,就直接向廣東館子來。向茶房一打聽,都在三層樓上,還只上到二層樓呢,便聽到三層樓上哄天震地的一陣嘻笑之聲,正是豁拳喝酒高興的當兒。小春想着,且不管兩張條子是哪一家主人翁在熱鬧,總算趕上了一家。於是先站在那熱鬧房間外,隔着門簾子張望了一下,見這席很有幾位眼熟的,料着其中那個姓張的便是請客的人,於是掀了門簾走進去,果然那位姓張的起身相迎道:“唐小姐來了,難得難得,總算給面子,沒有讓我碰釘子。”另一客人道:“可是我們今天這酒令,不能因爲唐小姐的難得來,就推翻,了吧。”小春聽了這話,站着呆了一呆,姓張的笑道:“並沒有什麼難題目,不過入席的人,不問能喝不能喝,那要先喝酒三杯,然後纔可以功筷子。”
小春雖覺得三杯酒並不是什麼難事,可是今天並沒有吃晚飯出門,而且跑來跑去,也透着煩膩,現在無故要喝三杯空肚子酒下去,這一定是容易一醉的。因笑道:“我也不敢違犯諸位的酒令,只是我今天是帶病出門的,我請人代我喝三杯,可以嗎?”姓張的拱拱手笑道:“真對不起,就是不能提這個代字。要不,授受兩方,加罰三杯。你是沒有聽到我們宣佈酒令的,不知者不罰。”說時,早有兩個人迎上前來,一個執壺,一個捧了酒杯,直挺在面前站着。其餘在席上的人,卻是鼓掌吶喊,象發了狂。小春看這些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小夥子,把西服或長衫脫了,各捲了襯衫,或短衫的袖子,各露了大粗胳膊,上下晃動,喊叫的時候,把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地露着直冒出來。小春心裏估計了一下,大概都是不可理喻的一批英雄,便笑着點點頭道:“酒算我喝了,不過我上午喝的酒還沒有醒,這三杯酒喝了下去,一定會睡倒的,回頭有失儀地方,各位不要見怪。”姓張的笑道:“不怪不怪,你喝了酒,什麼問題都好解決。”說到這裏,也不容小春再說第二句話,已是把斟好了的那杯酒兩手捧着,直送到小春嘴脣邊來。小春笑道:“何必如此,我既答應了喝,還能夠跑掉碼?”說着,於是接過酒杯子來喝了,自己還沒有放下杯子,第二杯酒就讓人遞到手上來了,這樣像灌酒漏子似的灌下去三杯酒,小春嗓子被嗆着,連連的咳嗽了兒聲,於是將手拍着胸脯道:“要醉要醉。”主人翁端了一玻璃杯子橘子水過來笑道:“坐下來喝杯水,好不好?”小春將一隻手撐了桌沿,低了頭笑道:“這空心酒真喝不得,我已經有一點頭重腳輕了。”說着,她就不入席,向旁邊沙發椅子上一倒,頭枕了椅靠,仰面坐着,把眼睛微微的閉着。在席上的人,看到她這樣子,以爲她在別處已帶了醉來的,就沒有繼:續鬧她的酒。小春有氣無力的坐着,總有十分鐘,然後手扶了牆壁站起來,向主人翁點着頭道:“對不起,我先走了。”就更不問主人翁意思如何,徑直就走出來,到了樓梯口上,心中一喜,算是又敷衍了一處應酬,這應當找一羣熟朋友的宴會趕了去,多少好吃點東西。正挺直了腰乾子要下樓,身後有人叫道:“小春哪裏去?”小春回頭看時,一個人心上戴了帽子,手上提了上身西服,解了領帶,捲了襯衫袖子,滿臉的酒暈,歪歪倒倒,走向前來,一手抓了小春的手,笑道:“對門六華春,我還有個約會,我先到那邊,就開了一張條一子去請你。哦,在這邊也開了一張條子的,大概你還沒有去吧?”小春看他雖然也是面熟的人,可是他姓什麼並不記得,因笑道:“你不要拉我,我也醉了。”那人道:“好,我們一路去喝醒酒湯去,你一定要去。你不去,你是王八蛋,你這姓算沒有白姓。”小春這又知道其中有位姓王的請客就是他。既遇着了,不能不去。跟着這醉鬼到了六華春,恰好全席是生人,正趕上端了飯菜,大家開始將雞湯泡飯吃,自己不便找什麼吃,只在席上喝了半杯菊花茶。少不得又坐了十分鐘,便出來了。依着自己的意思,就想回到清唱社的後臺去,隨便去買些麪點吃,可是走出館子門,就見自己那輛包車,點着雪亮的燈,停在路邊。車伕微皺了眉道:“今天在老萬全耽誤的工夫太多了,有好多地方不能去。三小姐我們還趕兩家吧。”小春待要不去,心裏想着,歌女對付流氓,就靠着是自己的包車伕,包車伕幫歌女的忙,就爲的是歌女出一處條子,可以得幾毛錢。今天晚上,他僅僅得四處錢,他不提起來也就算了,他現在已經是公開的嫌少,不能不再到兩處應酬,肚子裏很餓,心裏又很氣,也沒說什麼,就坐上車子去。車伕問:“到哪裏?”小春道:“我也無所謂,找近的地方去罷。”自然,到了這十點鐘附近,所有宴客的人,都是酒醉飯飽,要散未散,小春連到兩處,都遇着主客要出門的時候,索性是連茶也沒有喝一杯,又在馬路上奔波。對車伕道:“你吃了晚飯沒有?”車犬拉着車子跑,說是:“吃過了。”小春冷笑道:“那麼,我電該找點東西吃了。跑這一晚上,但只看到別人油嘴油舌的。”車伕聽了她的口音不對,也不敢再貪錢,就把她拉到了清唱社。唐大嫂也是巡視了街道一週,在社門口站着,看到她來了,就迎上前道:“至少還有一點鐘,本應該你上臺,他們來了,就讓他們來了罷。”小春一腔不高興,下了車子,徑直向裏走,聽到唐大嫂說他們來了,便又迴轉身道:“他們是誰?”唐大嫂笑道:“還不是那批書呆子,也許他們今晚上還要替你做一點面子?他們是誠心來捧場的。”小春沉着臉道:“這種面子,我不稀罕,人生爲什麼,不就是爲吃飯嗎?自出得大門來,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吃一點東西呢。”唐大嫂道:“哦,哦,你還沒有吃東西,我哪裏曉得呢!好孩子,你到後臺去等着,我去……”小春皺了眉道:“你不要和我弄這樣,弄那樣,我心裏慌得很,和我下碗素湯麪吃就是了。”她囑咐完了,自到後臺去呆坐着,約莫有十分鐘工夫,卻見前臺管事,外號黃牛皮的,悄悄的走了進來,他擡起罩着灰布長衫的雙肩,在麻臉上現出一分不自然的微笑,向後臺幾位站在一處的歌女點了頭道:“各位老闆,今天出臺小心一點,有一大批捧場的在茶座上,看那樣子……”小春雖坐在一邊,卻插嘴道:“你不要瞎扯談了,那批茶客是大學堂裏的教授,人家都是斯文人,有什麼了不得,大驚小怪。”黃牛皮走過來笑問道:“唐老闆認得他們嗎?”
小春道:“我怎麼不認得!今天晚上還在一處吃飯的。”黃牛皮道:“你知道這爲首一個人姓什麼?”小春將撐着頭的手,抽開來連連的揮着道:“不用多說了。我明白了就是。”黃牛皮扛着肩膀,搖了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倒有點奇怪。”一路說着走了。這時,唐大嫂親自相押着隔壁館子裏茶房,提一隻食盒子進來,花房打開食盒來,將碗碟搬到桌上,有一碗口麻面,一碗蝦仁面,兩個雙拼的冷葷碟子,小春實在也是餓了,扶起筷子來,就夾了幾塊滷肫放到嘴裏去咀嚼着。唐大嫂站在旁邊看着,因道:“面是熱的,先吃罷,免得全是涼的,吃了壞胃。”小春望了母親,卻微偏了頭,向前臺去聽着,因道:“你聽,怎麼今天晚上賣座特別好,人聲這樣哄哄的。”唐大嫂皺了眉道:“你吃麪罷,管這些閒事呢。”小春將麪碗捧到面前,扶起筷子,把那碗口麻面只挑兩口吃着,忽然前臺鬨然一聲大響,笑聲裏面又夾着說話聲,好像前臺發生了一點事情。庸大嫂道:“真是不湊巧,正當那大批斯文先生來捧場的時候,就碰到了一羣流氓搗亂。”小春道:“這種胡鬧的茶客,哪一天也有,理他們作什麼!”說着,又有一陣譁然大笑發生出來,小春不能放心吃了,放了筷子,閃到上場門簾子後面,手扶了簾子,隔着簾子縫,向外張望了去。見最前面的幾張桌子上,夾坐着有七八個衣服不整齊的人,互相顧盼着,各帶了奸詐的笑容。這倒有點不安,料着這些人,不是吃醉了酒,就是在這裏和捧場的人吃醋,可不要在自己出現的時候鬧起來纔好!這樣想着,當然是站在門簾子下面多張望了一下,唐大嫂走過來,牽着她的衣襟,悄悄的把她拉到一邊來,低聲道:“你吃麪罷,還有兩個人,就該你上場了。”小春坐下來,屹了幾筷子冷葷,剛開始吃麪,前臺又鬨然鬧起來,小春搖搖頭,放下筷子來,因道:“我實在吃不下去了。”唐大嫂道:“那怎樣成?一下午沒吃東西,到這時候,還不該喝口麪湯嗎?喝點麪湯罷。”說着,兩手把麪碗端起來,捧到小春面前,小春笑道:“我勉強吃……”“叫唐小春快滾出來!”她那句答覆母親的話,不曾說完,這樣一句很粗暴的吆喝聲,由前臺送了進來。她心裏隨着跳了一陣,望了唐大嫂道:“哪個和我搗亂?”唐大嫂看她這樣子,只好將麪碗放下,因道:“你理他們呢,他們再要喊一聲,我去叫憲兵來。”小春坐着沒有作聲,只抽出手絹來,擦了兩擦嘴脣,唐大嫂望了桌子上的面菜道:“叫了這些東西來,你又一點不吃。”小春道:“還吃什麼,人家打算在和我們搗亂,我們一點不準備,還要吃東西開味呢?”唐大嫂道:“你放心,我在這裏候着你,有人把你怎麼樣,我就挺身出來。”這時照應場面的人,由前臺進來,向小春道:“唐老闆,你該上場了。”小春站了起來,心裏更撲撲的跳得厲害,向母親道:“媽,你有香菸嗎?給一支我抽抽。”唐大嫂道:“你鎮靜一點出去罷,胡鬧些什麼?”小春緩緩的走到上場門的門簾下,牽牽衣襟,摸摸頭髮,也沒有作聲,悄悄的站着。唐大嫂急忙中,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只連連說着:“不要緊,不要緊!”說時,前一場唱的歌女到後臺來了,前臺的場面,換着鑼鼓點子,待角兒上場。小春心一橫,掀着門簾子,就很快的走出去,眼皮也不擡,就站到臺中間唱桌裏面去。但聽到臺底下啪啪啪有人鼓着掌,也有人哄哄的說笑着,還有人哈哈大笑。小春先是背靠了桌子面朝裏,等着胡琴拉完了過門,掉轉身對了臺下,纔開口唱得一句,就有兩三個人在臺下叫道:“好哇!那個好字拖得好長,顯然是有意挖苦。”小春是認定了有人搗亂纔出臺的,當然也不爲了這兩三個人叫倒好介意。按定了神,接着唱下去。她這次咀的是賀后罵殿那段快三眼,開口之後,並有長手的胡琴過門,要一句跟了一句唱。唯其是一句跟了一句唱,也就要始終面對臺下站着,不能掉過身去休息。因此把兩隻露出短袖子的光手臂反背在身後,垂了眼皮,視線射在桌面上,臉色是微微沉着,彷彿就不知道檯面前坐有一二百人。她心裏想着:給你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看你怎樣?而且有胡酒仙這批捧自己的先生們在座,也要做點樣子人家看看。她如此想,坐在臺前各方的教授羣,果然受了她的影響,在她唱着有點空的時候,就相連着鼓起掌來。這一陣鼓掌,並沒有給小春撐起什麼威望,隨了這陣拍掌之後,好嗎!咚哄!在全茶座的四面八方,都相應喊了起來。小春忍不住了,向臺下看去,見有許多穿了短衣服的人,昂起了頸脖子亂喊。隨了這種喊聲,還有好幾個人,搖晃着身體,嘻嘻哈哈的笑着。小春一慌,在胡琴拉一個極短的過門之後,忘了接着唱,胡琴跟着拉了好幾個過門,忽然有人喊道:“板眼都不知道,唱什麼戲,滾進去罷!”只這一聲,人叢中拔筍似的,突然站起十幾個人來,在人頭上亂揮着手,喊道:“進去,進去!”小春臉嚇得蒼白,更是開不了口。場面上也慌了,胡琴停住,鑼鈸鼓板敲了幾下長捶嗆啷噹亂響。臺底下的人,見小春臉如白紙,呆站了不會動,平常無所謂的茶客,也紛亂起來。偏是先前站起來的那十幾個人,還是亂揮着手,狂叫進去進去!唐大嫂急了,在門簾子後奔出了前臺,小春迴轉頭,看到了娘,這算明白着,向唐大嫂懷裏一例,哇的一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