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裏,加上了一番斜風細雨,只要是稍微有感覺的人,都會感到一種淒涼。徐亦進究竟是念過幾句書的人,坐在王大狗的屋子裏,擡頭看到黝黑的屋瓦,破破爛爛的瓶子罐頭,堆滿了的黑木桌上,放了一盞豆大火焰的煤油燈,這邊幾根木棍子撐的架子牀上,躺着一位枯瘦如柴的老太太,聽着外面檐溜滴滴達達響着,那真說不出來心裏頭是一種什麼情緒。先是找着筆記上幾則談狐狸的事,添枝添葉的說給大狗母親聽,說得久了,這衰老的病人,究竟是不能支持,漸漸兒的有點昏沉。她是耳朵裏聽着,鼻子裏哼着,當是答應。其後鼻子不會哼,只是把頭點點。最後頭也不點,亦進也就不再講故事了。爲了大狗有話在先,請他看守着母親,因此老太太睡着了,他依然不離開,懷抱了兩手,斜靠在椅子背上打瞌睡。朦朧中覺得嘴脣皮子上,有一樣東西碰了一碰,睜開眼看時,卻是大狗站在面前,將一枝雪茄煙伸來。便站起來笑道:“你這傢伙作事,怎麼這樣荒唐?說了去一會兒就來的,怎麼混到這半夜纔回來,老孃還病着呢!”大狗笑道:“也就因爲你在這裏,所以我很放心。”亦進道:“哪裏弄來的雪茄?”說着,接過雪茄來,反覆的看了一看,笑道:“還是沒有動的。”大狗伸手到懷裏去,一把掏出四五枝雪茄來,笑道:“夠你過四五天的癮了。”
亦進道:“你連替老孃買藥吃的錢也沒有,有這閒錢,買許多雪茄煙送我。”大狗笑道:“這時候哪裏來的錢可買?這是我在一位朋友那裏拿來的。蒙邵朋友的情,借了幾塊錢給我,明天早上請你上奇芳閣。”亦進道:“夜不成事,你怎麼半夜裏敲門捶戶去向人家借錢?”大狗道:“唉!這位朋友,他有一個怪脾氣,非到晚上,他的銀錢是不能通融的。”亦進道:“哦!原來是個鴉片鬼!”大狗笑道:“管他是煙鬼還是煙神呢,這個日子肯送錢給窮人養娘的,就應當感謝他!天氣不早了,你該去睡覺,明天早上在奇芳閣見;不過請你在那裏等我一等,九點鐘以前,我還要去看一個朋友。”亦進笑道:“我倒不相信你突然大活動起來,今天半夜裏去找朋友,明天一早又要去找朋友。”大狗笑着,可沒說什麼。亦進也是倦了,摸進房去睡覺。大狗掩上了房門,卻狂笑了一陣。把老孃由朦朧中驚醒,睜開眼何道:“你看,這孩子嚇我一跳,睡到半夜裏,夢着撿到了米票子嗎?”大狗笑道:“爲什麼要作夢,我就硬撿到了米票子。你老人家要吃什麼,明天早上我給你買去。現在身上舒服了一些吧?”老孃道:“徐二哥在這裏陪了我半夜,人家真是一個好朋友,總是人家幫你的忙,將來你也把什麼幫幫人家的忙!”大狗道:“總有一天,我要大大的幫他一下忙。”老孃道:“你不要打那個糊塗主意了,哼!”在老孃這一個哼字之下,大狗也就收起了他的大話。這晚下半夜,大狗娘睡的很舒適。到了次日早上,大狗伺候着老孃漱洗過了,又一斟了一杯茶母親喝。見母親已經清醒多了,就把老孃在牀上移得端正躺下,將被頭在老孃身邊牽扯好了,笑着低聲道:“媽媽,你昨晚上睡得太晚,今天早上補一場早覺吧。”老孃點點頭,大狗看到老孃是十分的安穩了,也就放了心走出去。他並不是到夫子朝奇芳閣去,卻折轉了身子,向府東街良家巷子走去。當他到了那三號人家門口看時,卻是一字門樓,進門便是陰寂寂的堂屋,看那屋子裏擺得雜亂無章,桌椅板和洗衣盆茶壺爐子,不分高低的擠在一處。堂屋左右,都還有人家住着,卻垂了由白布變成了灰布的門簾子,看不到裏面,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卻看到右邊門簾子一掀,伸出一顆連鬢鬍子的胖腦袋,向這裏張望了一下,瞪了一雙大圓眼睛問道:“找哪一個?”大狗心想要說是找阿金,對了這麼一個張飛模樣的人去說,恐怕是自討沒趣,因之站定了笑道:“這裏有一位榮老太嗎?”那胖子道:“什麼老太?找阿金的。”他不答覆大狗的話,卻把頭向簾子裏一縮。大狗雖感到他這人無禮,可是也就證明了阿金是住在這裏的。自己替自己解釋了一卜,怕什麼?無論如何,我也不像一個尋花問柳的人。看到堂屋角上,有一個小女孩子蹲在地上扇爐子,便笑道:“小姑娘,阿金家裏住在這裏嗎?”那女孩子聽到他問阿金,微笑着向他瞅了一眼。大狗倒紅着臉,有些難爲情。因道:“我是替她家找醫生來的。”小女孩子好像很希奇,丟了扇子,向旁邊一間小屋子裏奔了去,口裏還叫道:“媽,你看,有人替阿金娘找醫生來了。”大狗不想連問兩個人,都不得要領。向堂屋後面看去,還是一重天井,一個挑水的,挑了兩隻水桶,徑直的就向後面走,大狗料着後進還有不少住家的,跟着水擔子直奔到裏面天井裏站着,卻見屋檐下面,有尺來寬的所在,在石階上陳列着一個爐子,爐子上放了藥罐子,熱氣騰繞着,老遠就有一股子藥味撲入鼻端。看那屋檐下的窗戶報紙糊着,有許多大小窟窿,卻在那窗子橫檔上搭了一條花綢手巾,和那漆黑的木頭窗戶格子,不大相稱。心裏一動,就老遠的向那窗戶叫道:“阿金姐在家嗎?”果然窗戶下面有入答應着:“哪一個?”
大狗心裏頭一喜,迎上前道:“我請了醫生來了。”那阿金在窗紙窟窿裏,早向外面張望得清楚,咦了一聲道:“這個人真找上門來了!”他說着話,迎到天井裏來。大狗看她穿了青布褲子,藍布短夾襖,又是一番裝束。雖然臉皮黃黃的,眉目生得倒也清秀;尤其是微笑時,兩排齊整的白牙齒,是窮人家少見的。笑道:“你認不出我來吧?”阿金將手理着頭上的亂髮,因笑道:“我聽得出你的聲音。”大狗看看上面還有一座小堂屋,揀小菜的揀小菜,洗臉的洗臉,還坐了好幾個人在那裏,而且那眼光,都是射上阿金身上的。因笑道:“實不相瞞,我就是一個倒黴的江湖郎中,你老太太在屋裏嗎?”阿金手扶了堂屋門,向他周身上下看一了一眼,因問道:“你要進去看看。”大狗笑道:“我這個醫生雖然自薦自,並不要錢,看過了之後,你相信我,我就揀幾樣草藥奉送;你不相信我,我是板凳也不坐一下,免得沾了灰,立刻就走。”阿金聽了這話,倒是微微的笑着,卻沒有說什麼。那在堂屋裏揀菜的,有位老太婆,便道:“這位醫生,話也說盡了,你就引他進去看看,要什麼緊。”阿金向大狗點點頭笑道:“醫生先生,你就進來罷。”大狗隨着她走到了屋子裏去看時,見她那屋子裏的破爛,比自己家裏還要過分些。這裏只有一張剩着兩個框框的兩屜小桌,相對的擺了兩張竹牀,竹牀上鋪着破爛棉絮套子,左邊牀上睡了一位老婦人,正也是像自己母親一樣,瘦得像只髏骷,只有兩隻眼睛眶子,披了滿臉的斑白頭髮,不住的哼着,哼得那破棉絮套,一閃一閃的。大狗一看竹牀之外,只有一張方一術凳子,上面放了茶壺茶杯,和破碎的點心渣子,休想坐下身去。見阿金一手撐了門框,對自己望着,正待開口,大狗早由懷裏取出一卷鈔票,將手託着,笑道:“這是我的丹方,也是我的湯藥。”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不要讓人聽到,你接了過去。”阿金看那鈔票面上一張是五元的,估計估計,約莫有四五十元,這卻認爲是件出乎意料的事。只近前了一步,沒有伸手去接,對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遍,微笑道:“你別和我鬧着玩?”大狗向牀上看看,又向阿金周身看看。因笑道:“我吃了飯沒事幹,跑到你這種人家來開玩笑!”阿金接過鈔票來,將指頭撥了一撥鈔票角,約有十張上下,因笑道:“我實在謝謝你,我娘睡着了,我現在不能出門,你在哪裏等我,一會子我來找你。”大狗聽了這話,倒有些愕然。望了她道:“據我想,有四十一塊錢,你這樣的家,至少可以維持一個月,爲什麼還要和我商量?”阿金笑道:“一個人不知足,也不能不知足到這分地步。我的意思,你有什麼不懂,難道還裝什麼傻?”說着,向大狗望了一眼,微微一笑。
大狗連連點頭道:“哦!我明白了,我的大小姐,你聰明人說糊塗話,你看我王大狗這一副形相,像個在外面玩笑的人嗎?你真那樣無聊,見菩薩就拜。”阿金被他這樣一說,倒是臉上一紅,不過手上還捏着人家一卷鈔票呢,怎好說是人家言重了。便笑道:“不過……我們這筆賬怎麼算呢?”大狗道:“算什麼賬,我送你的,不要叫罷,讓人聽去了,恐怕與你有些不便!”阿金道:“你也不是什麼有錢的人呢?花你這麼多錢,教我很不過意!”大狗道:“你爲什麼不過意,只當我是你一個客人,多花了幾個冤錢就是了。”阿金笑道:“你這人真不會說話。”大狗道:“要會說話幹什麼?我也不賣嘴。”大狗說畢,扭轉身子就向外走。阿金隨在後面,直送到大門口來。到了門外,趕緊的追上兩步,將大狗的衣襟牽了一下,大狗迴轉頭來,站住了腳問道:“你還要問什麼話?”阿金笑道:“你放心,我身上沒有毛病。”大狗皺了眉,連連頓了幾下腳道:“唉!你這人怎麼這樣想不開,我大狗子要轉你的念頭,趁着你等錢用的時候,送你十塊錢,還怕你不依嗎?我是可憐你一點孝心,幫你一個陣,你不要看我這一身破爛,以爲就不配幫你的忙。作好人不在衣服上分別,我想你也不至於那樣勢利眼?”阿金又把臉漲得通紅,兩個眼珠角上,帶着兩顆眼淚水,恨不得立刻要流出來。大狗笑道:“你說過的,我不會說話,你不要見怪,我實在是一番好意,除外並不想什麼!”阿金笑道:“哪個怪你呢!沒有事請到我家來坐坐……”說着,將頭一扭,笑道:“我這話也叫白說,我這麼一個窮家,除了沒個坐的地方不算,而且有些屎臊尿臭,怎好請你來坐?我這人也是大意,不是你大哥自己說出來,我還不知道你貴姓呢?府上住在哪裏?我倒要……”說着,又搖了兩搖頭,笑道:“這也是笑話,我怎好到你府上去?這樣看起來,我們只有在街上站着談談話了。”大狗笑道:“我們還站着在街上說話幹什麼?”阿金道:“咦!難道你幫了我這樣一個大忙,從此我就不認識你了嗎?如今男女平權,我和你交個朋友,總是可以的!莫非你瞧不起我這種人,不願和我來往。”大狗笑道:“笑話,我一雙狗眼,只有見了人就奉承,哪有瞧不起人的道理。我也不願和你說實話,假如把實話說起來,也許你要瞧不起我呢?”說着話,擡頭看到對面小剃頭店裏放在桌上的小馬蹄鍾,已經到了九點一刻,便笑道:“奇芳閣有朋友等着我呢,改日見罷!”他說畢,就拔步走開。阿金雖然在他後面高聲大叫了幾句,但他並沒有聽到,徑直的就向奇芳閣跑來。當他走上茶樓的時候,亦進同毛猴子早在茶座上對面坐着了,大狗向桌上看去,除了兩隻蓋碗,兩隻杯子,桌面上精光,便笑道:“你們瞧不起王大狗,吃了東西,怕我不來,要自己掏腰包。”亦進笑道:“要是怕你不來,我們也不會在這裏等你了。”大狗在下手笑道:“那是你們更看不起我了,知道我會來你們不肯吃點心,怕我作不起這個茶東。”毛猴子向他臉上看了看,微笑道:“昨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你還窮得要命,睡了一覺起來,你就有了錢了,這事有點奇怪!”大狗倒沒有睬地,卻很快的向亦進睃了一眼,亦進把鼻子哼着,淡笑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麼。大狗透着不自在,叫乾絲,叫牛肉包子,叫面,只管請兩位兄弟吃喝。亦進微微的蹙起了兩道眉頭子,緩緩的喝着茶,只吃了兩個乾燒餅,大狗見他的臉色,始終是向下沉着的,不敢和他多談,只是同毛猴子胡扯。毛猴子笑道:“你看河下來貨怎麼樣?”
大狗道:“賣菜這生意,總是要趕早,你看我老孃,十天倒有七八天生病,這生意不好作,我想找一筆本錢在門口擺個香菸攤子,糊了口,也照顧了家。”亦進道:“你這話遲說了一天了。昨天早上,你要說這話,我一定厚着臉向唐家媽借一二百塊錢來幫你這一個忙。”大狗笑道:“現在說也不晚啦。”亦進道:“現在你不用借錢了。再說從今日起,我也不想在社會上交什麼朋友。”說着,站起身來向毛猴子道:“你帶了錢沒有?最好是你會東。”毛猴子笑道:“改日請罷,我像二哥一樣,今天沒有帶多少錢出來。”亦進昂着頭長嘆了一口氣,徑自走了。毛猴子笑道:“這傢伙又犯了他那一股酸氣。”大狗道:“還要提呢,就是你一句話把他點明瞭,昨晚上他都不怎麼疑心的。”毛猴子低聲道:“果然的昨晚上你找外花去了。”大狗皺了眉道:“提它作什麼,我也是沒奈何,而且也不是光爲了我自己。”毛猴子笑道:“你有多少錢的進項?拿出來花掉了算事,以後不幹就是了。”大狗道:“當然我不打算存錢;但是我很後悔不該作。”毛猴子道:“回去罷,今天兩餐飯,我還不知道出在什麼地方呢?”
大狗會了茶帳,同毛猴子一路上街,也不過經了七八家鋪面,卻看到亦進站在人行路上,和唐小春說話。毛猴子笑道:“喂,大狗,借了這機會,向小春恭維兩句罷。真要是那話,二哥哥出面子同你向唐家借幾文本錢,你就該老早的聯絡一下。”大狗笑道:“借錢我沒有這念頭,靠了她娘在夫子廟的聲望,介紹一個小事情作,也是好的。”說着話,已經走到了亦進背後,取下頭上那格子布一塊瓦的帽子,向小春深深地點一個頭,接着還叫了一聲唐小姐!小春正在低聲和亦進說話,又有一封信要他送給陸影,猛然擡頭,見大狗那矮胖子,黃中帶黑,額頭突起,凹下兩隻圓眼,扁圓的臉,一張大厚嘴脣,臉角上還長了一粒豌豆大的黑痣,穿一套半舊青布短夾襖夾褲,還有兩三處綻了補釘,便翻眼瞪了他一下道:“作什麼?又想討幾角錢呢?”亦進回頭看到大狗,便笑向小春道:“這不是夫子廟上的癟三,是個作小生意的。”小春還沒有了解他的話,還是瞪了眼道:“我又不認得他,要他叫我作什麼?”大狗紅着臉,回頭一看毛猴子已是不見。心想着,無故碰她的釘子作什麼?也就只好扭轉身子向回走。亦進也覺得小春這表示太驕傲了一點。便笑道:“這兩個人是我的朋友。”小春笑道:“徐老闆爲什麼同達種人交朋友。我看他五宮不正,不像什麼好人?”亦進只是微笑笑,沒答覆她這句話。小春道:“剛纔我交給徐老闆的這封信,最好是今天下午六點鐘以前,討他一個回信,可以嗎?”亦進本來要說兩句話加以解釋的,見小春向自己露着白牙微微一笑,要說的話又忍回去了。小春再問一句道:“可以辦到嗎?”亦進道:“這不成問題。”說話時,回頭看到毛猴子和大狗還遠遠的站着,便向小春點了個頭告別,追上他們說話。毛猴子笑着彎了腰,拍着手道:“沒想到我勸大狗去聯絡聯絡人,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回來。”大狗紅了臉,將頸脖子一歪道:“唐小春是什麼好東西?秦淮河上傳代當娼的,她瞧不起我,哼!我才瞧不起她呢!”
毛猴子笑道:“你瞧不起她有什麼用,人家身上有皮,腰裏有錢,你沒法子動她一根毛。”大狗道:“哼!不能動她一根毛,總有一天,教她知道我的厲害。”毛猴子笑道:“你有本事,攔着她,不許她在夫子廟大街上走路。”大狗笑道:“各憑各的本事。”亦進將臉板着喝了一聲道:“你吹什麼?你那個本事,我知道。我們交朋友的時候,我怎麼勸你的,若是像你這樣沒有出息,我不能和你交朋友。大街也不是辯論是非的地方,我們回去再說罷。”大狗先是默然,後來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便道:“二哥自然是個君子,但是你作的事,就沒有一樣可以道論的嗎?”人隨了這句話轉着身子,話完了,人已走去很遠。亦進站在街上出了一會神,接着嘆了一口氣,在這天作生意的時候,他不斷的想着心事,大狗說的話,自有他的意思,可是自己相信,並沒有作着朋友們可以道論的事。自己有些不願乾的,除非就是給唐小春陸影兩人傳信的這件事。坐在夫子廟書攤子上,一人不住的發愁。最後想着,管他呢,用消極的手段來破壞他們,就說沒有找着陸影,把這封信退還給唐小春去。他兩手抱在懷裏,眼望了前面出神。老遠的卻看到陸影和一個穿運砌紅線衣,披了長頭髮的女子走來,離着書攤子不遠,在人叢裏面分手了。亦進心裏一動,只當沒有看見,依舊那般環抱了兩隻手膀子出神。陸影走到面前,深深的點了個頭,向他笑道:“徐老闆,生意好!”亦進站起了回禮,笑道:“陸先生有工夫來逛夫子廟?”陸影笑道:“當然不會有那閒工夫,我是特意來會你的。”亦進拱拱手道:“那就不敢當了。”陸影迴轉頭向周圍看了一看,笑着低聲問道:“她有信給我嗎?她口頭說了什麼沒有?”亦進要想說沒有信,臉上先帶了一分猶豫的樣子,沉吟着道:“此外她沒有說什麼。”陸影道:“呵,信在你身上,就清交給我罷。”亦進沒說話時,手已伸到懷頭去掏摸蕾了。陸影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她有信了。”說蕾,隔了書攤子伸過手來,當亦進把信拿出,他看到洋式小信封很是扁平,臉上便透出了一番失望的樣子。因問道:“她沒說什麼嗎?”他說着話很急促的將信封撕開,抽出信來,就微側了身子揹着亦進看信。亦進雖不知道小春給他的信上說了些什麼,可是陸影在看信之後,兩腳在地面上一頓,叫道:“豈有此理?”說完之後,他又把信看過了一遍,然後迴轉臉來向亦進問道:“她交倍給你的時候,沒有說什麼話嗎?”亦進笑道:“陸先生笫一句問到我這話,我就這樣的答應了,她交信給我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麼。”陸影笑道:“對了,你是對我這樣說了的。不過我心裏頭有了事,亂七八糟,你對我說的話,我都忘記了。哦!她沒有說什麼。她信上說,要我趕快回一封信,我怎麼能在路上寫信;但是我要說的,還是那幾句話,再寫也是重說一遍。就請你告訴她,我說的那個數目,實在是至少的限度了,她見着我,我一解釋,她就明白了。要不,我今天晚上十二點鐘,等她下了場子,在小巴黎等着她?”亦進正着臉色道:“陸先生我要站在旁觀的地位說一句話,唐家媽在這一個禮拜以來,進進出出都注意着三小姐,爲了什麼,大概你也明白。三小姐對人說,你已經到北平去了,把你說得在遠遠的,免得家裏人不放心。不要說小巴黎那是歌女茶客會面的地方,許多眼睛看得到,就是陸先生這時候到夫子廟來,未見得就可以瞞住人。”陸影紅了臉道:“夫子廟這地方,不許我來嗎?爲什麼我要瞞着人?”亦進道:“陸先生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這事傳到唐家媽耳朵裏去了,她就寸步不離的看着三小姐了。那時不但陸先生見不着她,就是我傳書帶信也不大方便吧!”陸影擡起右手,將兩個指頭在下巴上鉗胡茬子,鉗一下,將指頭在臉腮上扎一下,以試驗胡茬子是否鉗了下來。聽了亦進這話,揚着下巴,這小動作是加緊的做着。另一隻手插在西服褲袋裏,就是這樣的出神。亦進和緩着聲音道:“陸先生,你把我這話想一想,三小姐雖是整日的花天酒地,她心裏頭是很痛苦的。”亦進這句花天酒地,本來是形容她應酬之忙,可是經陸影一多心,可又節外生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