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世家第三回 見藝人傳書有遺憾 憐神女冒雨表同情

  唐小春是秦淮河上一位頭等歌女,年紀又很輕,無論怎麼樣子傻,也不會愛上一個擺書攤的人。徐亦進那分愕然,倒有些不自量力。不過這情形,小春立刻看出來了,倒也覺到他誤會得可笑。便沉着面孔,帶了一分客氣的笑容,向亦進點點頭道:“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我有一封信,要請你面交一個人,爲什麼不由郵政局寄去?因爲信裏面有點東西,若是別人接着了,恐怕不會轉交本人,徐二哥是個君子人,一定可以帶到。”亦進見她說得這樣鄭重,便也正了顏色道:“唐小姐,你放心,我一定送到。送到了,請收信人回你一封信。”小春笑道:“那就更好了。不過這封信,最好還是你親自交到我手上。你若是遇不着我,遲一點時候,那倒是不要緊的。”說了這句話,她臉上又紅了一陣。亦進看這樣子,顯然是有點尷尬。便鎮住了臉色道:“那是當然。”小春笑道:“也許我順便到廟裏去看看。”亦進道:“這倒用不着。我自然知道三小姐什麼時候在家裏,那個時候,我說是送書來,把信夾在書裏,親手交給三小姐就是了。三小姐看着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嗎?”小春抿了嘴微笑,又點了兩點頭。於是伸手到懷裏去掏摸了一陣,掏出一個粉紅色的洋式信封,交給亦進,亦進接過來,捏住信封一隻角舉起來,剛待看看姓名地點,小春回頭張望了一下門裏,努努嘴,向他連連搖了兩下手。亦進明白着,立刻揣到懷裏去,正還想同她交待一句什麼呢,小春低聲笑道:“你請便罷,也許我姊姊就要出來。”亦進聽到說二春要出來,不免站着愕了一愕,但是看到小春皺了兩道眉毛,卻是很着急的樣子,便點了個頭,低聲道:“明天上午會罷。”說畢,立刻轉身走了。自己也是很謹慎,直等走過了兩三條街,方纔把那封信掏出來看,見是鋼筆寫的,寫着請交鼓樓務仁裏微波社,陸影先生親啓。亦進不由得驚悟一下,這微波社和陸影這個名字腦筋裏很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面走着,心裏頭一面想去。順了這封信上的地面,搭了公共汽車,先到了鼓樓,下車之後,轉入那條務仁裏。見牆上釘了一塊木牌子,畫了手指着,用美術字寫着微波劇社由此前去,自己不覺得哦了一聲。

  同時,也就停住了腳,自言自語的沉吟着道:“一個歌女,向一個演話劇的小夥子送信,可瞞着人,這件事正當嗎?若是這件事不正當,自己接了這一件美差來幹,不但對不起唐家媽那番款待,就是唐二小姐也把自己當個好人。這樣着,勾引人家青春幼女,實在良心上說不過去。”於是在懷裏掏出那封信來,兩手捧着,反覆看了幾遍。忽然有人在身旁插嘴道:“咦!這是我的信。”亦進擡頭看時,迎面來了一個穿西服的少年,白淨長圓的面孔,兩隻烏眼珠轉動着,透着帶幾分圓滑,頭髮梳得烏油滑亮,不戴帽子,大概就是爲了這點,頸脖子上用黑綢子打了個碗大的領結子。結子下,還拖着尺來長的兩根綢子,垂在衣領外面,人還沒有到身邊,已然有一種香氣送過來。他見亦進望了他發愕,便道:“你這信不是唐小姐叫你送來的嗎?我就是陸影,你交給我得了。”他操着一口北平話,有時卻又露出一點上海語尾。亦進因道:“信確是送交陸先生的,不過我並不認識你先生,怎好在路上隨便就交出去?”陸影瞪了兩隻眼睛,向那封信望着,因道:“你這話也有理。你可以同我到寄宿舍裏去,由社裏蓋上一個圖章,再給你一張收條,你總可以放心交給我了吧。”亦進道:“那自然可以。並不是我過分小心,唐小姐再三叮囑過,叫將這封信面交本人,再討一封回信,信裏似乎還有點東西呢!”陸影笑道:“自然。這是你謹慎之處,不能怪你,回頭我多賞你幾個酒錢就是了。”亦進只是微笑着,跟了他走去。到了那個劇社,卻是一所弄堂式的房子,進門便是一所客堂,空空的陳設了一張寫字檯,隨便的放了幾張藤椅子,白粉牆上貼了幾張白紙,寫着劇社規則,和排戲日期之類。此外釘了釘子,一排排的掛着衣服。也有西服,也有褲衩,也有女人旗袍,這就代替了人家牆上的字畫佔董。寫字檯上,並沒有國產筆墨,不知是什麼人,穿了一身舊西服,伏在椅上,用鋼筆在寫信。他擡頭看到陸影,微笑道:“老陸,借兩毛錢給我,好不好?”說着,伸出兩個指頭,作個夾菸捲的樣子,在嘴脣邊比了一比。接着道:“我又斷了糧了。”陸影笑道:“你斷了糧了,我的銀行還沒有開門呢!”他說這句話時,眼光已是射到亦進臉上,突然把話停住,臉也隨着紅了起來。徐亦進雖然少和這種人來往,但是他們是一種什麼性格,那是早已聞名的。便搭訕,向四處張望着,表示並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陸影笑道:“現在你可以放心把信交給我了吧!老王:你在抽屜裏把那劇社收發處的橡皮戳子拿出來,給我蓋上一個章。”那老王更不打話,把中間抽屜使勁向外一扯,將水印盒子,四五個橡皮戳子一齊放到桌上,笑道:“劇務骰,宣傳股,編輯毆的戳子都在這裏,你愛用哪個戳子,就用哪個戳子。”陸影在桌上拿了一張劇社印的信紙,接過老王手上的鋼筆,就在紙上斜斜歪歪的寫着幾個橫行的中國字茲收到交來唐先生信一封。順手摸起了一個戳子,在水印盒子裏的篤的篤亂印一陣,然後在信封正中蓋了一個印,他也不看看,就將這信紙交給了亦進。亦進看時,那戳子正正當當的來一個字腳朝天,倒過紙條來看那字,卻是演出股的戳子。陸影見他只管捧了字條出神,便笑道:“戳子都在桌上,你若是不滿意,請你順便拿一個再蓋上。”亦進笑道:“不必了,陸先生我們也是早已聞名的。”說着,也就把那封信遞給了他。陸影接過信,託在手心掂了兩掂,立刻就透出了滿臉的笑容,背過身去,拆着信看。老王手撐了桌沿站起來,拍着手道:“老陸,老陸,快拿過來我看看,信裏有多少鈔票,我們見財有分。”陸影笑道:“你犯了錢迷了,這又不是什麼掛號信,保險信,你怎麼說起鈔票兩個字來。”老王道:“你早就缺着錢,盼望唐小姐接濟你,現在小唐的信來了,而且是派專人送來的,決不能是一封空信,而且你接着這封信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分明是有了收穫。”口裏說着,奔出了桌子來,老遠的伸着手,就要去搶陸影的信。陸影似乎也有了先見之明,已是把那封信揣到懷裏去了。亦進看到他們這種情形,實在有些不入目,便和悅着臉色,向陸影道:“陸先生可以回一封信讓我帶去嗎?”陸影被他一句話提醒了,想起了小春在信上介紹的話,這就向亦進彎了一彎腰,笑道:“原來你就是徐老闆,我聽到唐小姐說道,你是個拾金不昧的人,佩服佩服!請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到樓上去寫信。”說着,又將眉頭皺了兩皺,微笑道:“我們社裏人多,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房子,大家擠在一處,連一個會客的地方也沒有。”亦進笑道:“藝術家都是這樣的,陸先生只管去寫信,我在這裏等一會兒就是了。”

  陸影急於要寫回信,他是更不打招呼,一徑向後面上樓去了。那個老王見亦進一身布衣,又是個送信的,並不同他客氣,大模大樣的坐着,笑道:“你在唐小春家裏拿多少錢一月的工錢?”亦進笑道:“三五塊錢吧。”老王笑道:“遇到送密碼電報的時候,你就有好處了,至少要賞你一塊錢酒錢。上兩次送信來的,怎麼不是你?”亦進笑道:“我也是初在他們家上工。”老王笑道:“聽說有幾個闊人捧唐小春捧得厲害,你知道花錢最多的是哪一個?”亦進笑道:“我剛纔說了,是初在他家上工,哪知道這些詳情呢!”老王搖搖頭笑道:“哪一個歌女,都有她們的祕密,花冤錢的花冤錢,撿便宜的撿便宜。”說着又低了頭去寫他的信。亦進在屋子裏站了十分鐘,有些不耐煩,就步行到屋子外面去站了一會。因爲陸影那封信,始終不曾交出來,又推了門進屋去看看,屋子裏那位老王,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通後面屋子的門是大大的開着,那裏有一道扶梯轉折着上樓去,在樓梯下面地板之上,卻是一方挨着一方的,鋪了地鋪,還有兩位青年睡在地鋪上,兩手高舉了一本書在看着。他們一擡頭,看到有一位生人進來,立刻將門掩上。亦進本來想闖到樓上去看看的,這時見樓下就是這情形,樓上不會好到哪裏去,只得依然在外面屋子裏坐着。這樣足耗了一小時之久,才見陸影笑嘻嘻地手上拿了一封信出來,他雖然穿了西裝,卻也很沉重的,抱了拳頭,向他作上一個揖,笑道:“徐老闆,一切拜託!”然後將那封信遞到亦進手上。亦進看也不看,就揣到懷裏去。陸影笑道:“這封信裏已經說明,送來的東西,我已經收到了;不過這封信務必請你私下給她,我想徐老闆總有辦法掩藏着吧?”亦進笑道:“這個你放心,我一兩天就要給唐小姐送一回書去的,我把信夾在書裏頭送去就是了。今天這封信,是她等着要看的,我可以拿了這封信在莫愁軒門口等着她,晚上十點鐘,她上場子的時候,總可以在門口遇着她的,那時,我不用說什麼,她就會知道是送回信來的了。”陸影笑道:“很好很好!徐老闆這樣細心,一切容我改日道謝。”亦進道:“我這完全是爲了唐小姐的重託,瞞着唐家媽,那是擔着相當干係的,陸先生要謝我,那倒教我不便說什麼了。”他說着,把臉色正了一正,然後就點着頭走了。到了當日晚上,果然照着白天說的話,在夫子廟一帶街上,來往的蹓躂着,不多一會子工夫,看到小春坐了雪亮的包車走到一家館子門口停住,亦進趕上兩步,還不曾近前,小春早是看到了,就站在街邊的便道上,同他招了兩招手,亦進走過去,她故意高聲笑着道:“徐老闆,我託你找的書,現在找好了沒有?”亦進也高聲答道:“書都找好了,我這裏有一張書單子,請唐小姐看看,有含意的書,請你告訴我一聲,我就將書送來。”說着,在懷裏掏出那封信來,很快的就遞過去了。

  小春也知道這話裏藏着機鋒,立刻伸手接過去,打開小提包來,將信封藏着,向亦進點了點頭道:“多謝你費神!明天下午,我到夫子廟你攤子上去拿書。”說着,向他丟了一個眼色,亦進不曾說得什麼,小春已經走進酒館子去了。亦進站着呆了一呆,覺得鼻子頭嗅到一種香氣,將手送到鼻尖上聞了一聞,還不是手上的香味嗎?這香氣由那裏來,一定是陸影那封信上的。一個男子寫信給女人,灑着許多香水在上面,那是什麼意思,當時心裏起了一種反應。把微波社那房子裏的情形,同那封信漂亮的成分,聯合在一處,便覺陸影這個人行爲上,是一個極大的矛盾。心裏想着,老是不自在。回得家去,情不自禁的,卻連連的嘆了幾口氣。他所住的屋子,是一種純粹的舊式房屋,中間是一間堂屋,兩邊卻是前後住房,房又沒有磚牆,隔壁的燈光,由壁縫裏射了過來,一條條的白光,照到亦進這黑暗的屋子裏。隨了他這一聲嘆氣,隔壁屋子王大狗同道:“二哥,你今天生意怎麼樣?老嘆着氣。”亦進道:“雖然嘆氣,卻不是爲我本身上的事。”說着,擦起火柴,把桌上煤油燈亮了,燈芯點着了,火焰只管向下挫着,手託燈臺搖晃了幾下,沒一點響聲。咦了一聲道:“我記得出去的時候,清清楚楚兒的加滿了油,怎麼漏了個乾淨?”隔壁王大狗隨着這聲音打了個哈哈。亦進望了木壁子道:“我這門鎖着的,是你倒了去了嗎?”王大狗笑道:“對不起,我娘不好過,有兩天沒出去作生意,什麼錢都沒有了,天黑了,一時來不及想法子打煤油,把你燈盞裏的油,倒在我燈盞裏了。”亦進道:“怎麼你這雙手腳,還沒有改過來。”王大狗笑道:“我的老哥,對不起。自己兄弟,這不算我動手,你身上總比我便得多,你借幾毛錢給我,讓我買幾兩面來下給我娘吃,順便就和你打一壺火油回來。”亦進還沒有答言,又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重重的哼了一聲。亦進伸手到衣袋裏摸索着,掏出手來一看,卻只有五毛錢和幾個銅元,因道:“我就要睡覺,不點燈了。這裏有五毛多錢,你都拿去罷。”王大狗手裏提了油壺走過來,見亦進將那些錢全託在手心裏,便道:“你只有這些錢嗎?”說時,伸手轉了一下燈芯的扭子,亦進道:“沒有油,你只管轉着燈芯有什麼用。那還不是轉起來多少,燒完多少嗎!老孃病了,想吃點什麼,趕快拿錢買去。”說着,把錢都交給了王大狗。他接着錢,向亦進道:“二哥,你到我屋子裏去坐一下子吧,也不知道我媽媽的病怎麼了,老說筋骨痛,時時刻刻哼着。”亦進道:“你去罷,我在你屋裏陪着老太坐坐就是了。”

  王大狗還不放心這句話,直等亦進走到自己屋子裏,然後纔出大門來。這時,天色黑沉沉的,飛着滿天空的細雨煙子,那陰涼的夜風,由巷子頭俯衝過來,帶了雨霧,向人身上臉上撲了過來,直覺身上冷颼颼的。於是避了風,只在人家屋檐下走着。他因爲母親要吃花牌樓蔣復興糖果店裏的甜醬麪包,自己顧不得路遠,就放開大步子向太平路奔了去,當自己回來的時候,馬路上的店家,十有八九是關上了門,剩下兩三處韻霓虹燈,在陰暗的屋檐下懸着,倒反而反映着這街上的淒涼意味。兩三輛人力車子,悄悄的在空闊的馬路中心走去,只有他們腳下的草鞋,踏着柏油路面上的水泥,唧喳唧喳響着。這夜是更沉寂了,這大馬路上,恰又是立體式的樓房,沒一個地方可以遮蔽陰雨的,自己把買了的點心包子,塞在衣襟下面,免得打溼了老孃吃涼的。拔開了步子,向城南飛奔着走,走到四象橋,卻看到前面有個女人,也在雨裏走着,隔着路燈稍遠的地方,看不清楚那女人是哪種人,不過可以看出她頭上披了彎曲的頭髮,身上也穿了一件夾大衣,但是看那袖子寬大,頗不入時。在這樣的斜風雨裏,夜又是這樣深,這女人單身走着,什麼意思?這樣的想着,恰好這橋上沒有遮隔的,由河道上面,嗚嗚的吹來一陣風,把人卷着倒退了兩步。那個女人緊緊的將兩手拉住了大衣,身子縮着一團搶着跑了兒步,很快的跑下橋去。王大狗見了這情形,着實有點奇怪。心想這女人也是不會打算盤,把一身衣服全打溼了,不肯叫乘車子坐,這倒是那樣的省錢,可是奇怪!還不止此,那女人到了一家店鋪屋檐下,是一點可以避風雨的所在,就向人家店門緊緊一貼,躲去了檐溜水,竟是站着不走了。王大狗索興也捱了屋檐下走,藉着路燈,就近看看她是什麼人?不想到了她身邊,她猛然的一伸手,將大狗衣服扯住。大狗愕然,正想問她幹什麼,她低聲道:“喂!到我家裏去坐坐罷。”王大狗這才明白,不由得哈哈笑道:“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人說話嗎?我穿的是什麼衣服,你不知道嗎?”說着,連連扯了兩下自己的短衣襟。她道:“喲!穿短衣服的人怎麼樣,穿短衣服的人不是人嗎?是人就都可以玩一玩。”大狗嘆了一口氣道:“是的,窮人也一樣喜歡女人,可是腰裏沒有錢,從哪裏玩起?”說話的時候,那女人的手,還是扯着大狗的衣服。大狗嘆過一口氣之後,那女人把手才放下,隨着嘆了一口氣道:“你去罷。”她兩手插在大衣袋裏,雙肩扛起,緊緊的向人家店門板靠貼着。大狗向馬路中心一看,街燈的慘白光裏,照見那雨絲一根根的牽着,滿地是泥漿,回頭看那女人時,斜斜的站着,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道:“你也回去罷,天氣這樣壞,不有生意的。”

  她嘆了一口氣道:“你怕我有福不會享嗎?我倒不愁沒錢吃飯,家裏可有一個人,愁着沒錢吃藥。”這句話卻把王大狗驚動了,迴轉來一步,向她望着道:“你家有人吃藥,是你什麼人呢?”她道:“你也不能救我,我告訴你有什麼用!”說着,她將頭偏過一邊去,向馬路遠處看着,那邊正有一個穿着雨衣的人,皮鞋囊囊的響着,王大狗笑道:“不要耽誤了你的生意,我走開了。”他嘴裏說着,又不免回頭好幾次,看她和那來人的交易怎樣?不想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汽車,由南而北,直衝過來,將路上的泥漿,濺得丈來遠,四五尺高,大狗離着那車子不遠,濺了滿身的泥點。還有一塊泥漿,不偏不斜的,正好濺在自己嘴脣上,大狗罵了一聲混帳東西,擡頭看時,汽車一溜煙的跑得遠了。這就高聲罵道:“有錢的入坐汽車,馬路上開快車,沒錢的人走在一邊,老遠的讓着,讓得不好,還要吃泥。馬路是你們出錢修的,這樣威風!”說時,身後有人低低的道:“不要罵了,仔細警察過來了,會送雪茄煙你吃的。”王大狗回頭看時,那女人又跟着來了。因問道:“怎麼着?你也要回家了嗎?”她道:“我倒想在街上再站一下,但是遇到的,也不過是你這一樣的人!我家裏那個病人,離開我久了,還是不行。”大狗道:“你家也有一個病人,什麼人病了?”女人道:“別人病了,我犯得上在雨裏頭來受這個罪嗎?無奈她是我的娘!”大狗是慢慢的走着路和她說話的,這就突然站住了腳,向她望着道:“你這話當真!”女人道:“我也犯不上騙你。騙你,你也不能幫助我一塊八毛的。”大狗頓了一頓,笑道:“不是那樣說,你猜我爲什麼這樣夜深,在風雨裏跑着,也就是爲了家裏有一位生病的老孃。我們是同病相憐,所以我問你真不真。你府上住在哪裏?”女人道:“我住在府東街良家巷三號,你打算給我介紹一個人嗎?到路燈下去看看我罷,我總還讓人家看得上眼。”大狗笑道:“幹這一行買賣,我外行,我有一個老東家,是一位有名的醫生,世界上人,生得什麼奇奇怪怪的病,他都能治。有時候,死人也都治的活,真的,死人他都治得活。”說畢,一陣呵呵大笑。

  女人道:“若真是有施診的醫生,我倒用的着。”大狗道:“你貴姓?”女人道:“我姓榮。榮華富貴餉榮。”大狗笑道:“你還認得字?”女人道:“認得字。不認得字還不會作壞事呢!”大狗道:“怎麼個稱呼呢?”女人道:“也取了個作生意的名字,叫秀娟。你到了那裏去,不要叫秀娟,找阿金,就找到我了。”大狗道:“我也不是那樣不知好歹的人,連大嫂子也會不稱呼一句。”阿金笑道:“什麼大嫂子,我還沒有出閣呢!”大狗笑道:“哦!你倒是一位大姑娘,今年貴庚?”阿金道:“年歲可是不小,今年二十四歲了。”大狗道:“大概你也像我一樣,我是爲了養老孃,活到三十歲還沒有娶老婆,我們是天生對兒。”阿金呸了一聲道:“短命的,我以爲你是個好人,你倒佔老孃的便宜。”罵過了這一聲,她放開大步子就走向前去了。大狗站着看了一會子,嘆口氣道:“人窮了,有好心待人,人家也是不相信的。”這時,雨更下得大了,放開了步子,趕快就跑回家了。走在堂屋裏,就聽到亦進從從容容的和老孃談話。走進門來,抱着拳頭,連連向他拱了幾拱手,笑道:“多謝多謝!”亦進笑道:“老孃是悶得慌,我說了兩段笑話給她老人家聽,她老人家的精神,就跟着好起來了。”大狗看他娘時,見她靠了卷在牀首的被服卷兒,半坐半躺着,手裏捧了個茶杯,還帶着笑容呢!只看那兩頰的直皺紋,已是擁擠在一處,便可以知道她臉上皮膚的緊湊與閃動。在衣襟底下,摸出點心包來,兩手送着交到母親手上,笑道:“媽媽,你老入家嚐嚐,真是蔣復興家的點心。”王老孃接着點心包子看了一看紙是乾的,笑道:“外面沒有下雨嗎?”大狗道:“下雨是下雨的,我藏在衣襟底下,雨淋不到。”王老孃聽說,放下茶杯,在牀沿上將巴掌放平了,比齊眉毛掩了燈光,低頭向大狗身上看着,因問道:“怎麼你身上也沒有讓雨打溼呢?”亦進看大狗身上那件藍布短夾襖,淡的顏色,已經變成深的顏色,分明是雨水溼遍了,沒有一塊乾燥的,唯其是沒有一塊乾燥的,所以老孃也不感到他身上淋着雨了。自己呀了一聲,正想交待什麼,大狗立刻丟了一個眼色,笑道:“朋友借了一件雨衣我穿呢。我去燒一壺開水給你老人家泡茶喝吧。”王老孃笑道:“好的,我還不睡呢。徐二哥談狐狸精的故事,很有趣味,我還要聽兩段呢。”王大狗走出去了,站在堂屋裏叫道:“二哥,你來,我有一句話同你說。”亦進走出來了,大狗握了他的手,低聲道:“溫水瓶子裏有熱水,還用不着燒,請你多說兩個故事給我娘聽聽,我要出去走一趟。至多一個半鐘頭我就回來。”亦進道:“快十二點鐘了,你還到哪裏去?”大狗道:“不要叫,務請你多坐一會子,我實在有要緊的事。”說着,也不等亦進的同意,竟自向外走去。他這一走,在無事的深夜,可也就有了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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