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第五章

  馬伯樂到了漢口,沒有住在漢口,只在旅館裏邊住了兩天,就帶着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來住了。因爲那邊有他父親的一個朋友,原先在青島住的時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現在信不信了,只見那客廳裏邊擺着一尊銅佛。

  馬伯樂一到了漢口,當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會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說:

  “你們搬到武昌來住吧!武昌多清靜。俺在武昌住了將近十年……離開了青島,到了漢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東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馬伯樂聽了覺得很是親熱。

  不一會工夫,又上來了兩盤點心。馬伯樂一盤,王老先生一盤。那是家做的春捲,裏邊卷的冬筍、粉條、綠豆芽,其味鮮而爽口。馬伯樂一看那點心,就覺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來他是很客氣的,不好意思開口就吃,但這哪能不吃呢?那是黃洋洋的用雞蛋皮卷着的,真乾淨得可愛呢,真黃得誘眼呢!

  馬伯樂開初只在那蛋卷的一頭,用刀子割了一小點,送到嘴裏去,似乎是在嚐嚐。他自己心裏想,可別吃得太多,吃得太多讓人家笑話。

  當他跟王老先生談着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就又割了一小點送到了嘴裏。

  談話談到後來是接二連三地談着。王老先生問他父親那保險公司裏還有點股子嗎?

  馬伯樂說:

  “沒有了,抽出來了。”

  馬伯樂一張嘴就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裏去了。還沒有來得及嚥下,王老先生就又問他:

  “聽說你父親又捐了一塊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馬伯樂說:

  “還沒有,還沒有。”

  他一張嘴就又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裏去了。

  這回這嘴可嫌太小了點,蛋卷在那裏邊翻不過身來,擠擠擦擦的,好像那逃難的火車或是那載着逃難的人的小船似的。馬伯樂的嘴裏邊塞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馬伯樂想,這回可糟糕,這回可糟糕!因爲那東西一時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魚或是蛇,吃東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馬伯樂的舌頭,不容它翻過身來。

  這一下子馬伯樂可上了個當,雖然那東西好歹總算嚥下去了,但是把馬伯樂的眼圈都急紅了。

  過半點鐘的樣子,馬伯樂沒有再吃。

  談來談去,總是談得很連貫的,馬伯樂偶爾把眼睛掃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動手,就又想要張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來一盤熱的,是剛從鍋底上煎出來的。

  馬伯樂一看,心裏就想:

  “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當那蛋卷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迴避說:

  “夠了,夠了。”

  可是女工仍舊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邊。

  馬伯樂想:

  “可別吃,可別吃。”

  連眼睛往那邊也不敢望,只是王老先生問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過一個人的眼光若沒有地方放,卻總是危險的。於是馬伯樂就把眼光放在王老先生說話時那一動一跳的鬍子上。

  王老先生那鬍子不很黑,是個黃鬍子,是個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兒的。一個人的身上,若專選那一部分去細看,好比專門看眼睛或者專門去看一個人的耳朵,那都會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大,好像觀音菩薩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尖,好像烙鐵嘴似的,會覺得很有趣兒的。

  馬伯樂正看得王老先生那黃鬍子看得有趣的時候,那王老先生一張嘴把個蛋卷從鬍子下邊放進嘴裏去了。

  馬伯樂受了一驚:

  “怎麼的,吃起來了!”

  馬伯樂也立刻被傳染了,同時也就吃了起來。

  一個跟着一個的,這回並沒有塞住,而是隨吃隨咽的。因爲王老先生也在吃着,沒得空問他什麼,自然他也就用不着回答,所以讓他安安詳詳地把一盤蛋卷吃光了。

  這一盤蛋卷吃得馬伯樂的嘴脣以外還閃着個油圈。

  吃完了。王老先生問他:

  “搬到武昌來不呢?”

  馬伯樂說:

  “搬的,搬的。”

  好像說:

  “有這麼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

  回到旅館裏,太太問他:

  “武昌那房子怎麼樣?”

  他說:

  “武昌那蛋卷纔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着氣,把嘴撅着。當上了輪渡過江的時候,江風來了,把她的頭髮吹蓬得像個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來壓一壓,氣得和一個氣球似的,小臉鼓溜溜的,所以在那過江的輪渡上,她一句話不講。

  小雅格喊着:

  “媽媽,看哪!那白鴿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小雅格喊完了之後,看看媽媽冷冷落落地站着,於是雅格就牽着媽媽的衣襟,又說:

  “媽媽,這是不是咱家那白鴿子飛到這兒來啦?”

  大衛在一邊聽了就笑了。說:

  “這是水鳥啊,這不是白鴿子。”

  約瑟說:

  “那還用你說,我也認識這是水鳥。”

  大衛說:

  “你怎麼認識的?”

  約瑟說:

  “你怎麼認識的?”

  大衛說:

  “我在書上看圖認識的。”

  約瑟說:

  “我也從書上看圖認識的。”

  大衛瞧不起約瑟的學問。約瑟瞧不起大衛的武力。

  大衛正要盤問約瑟:

  “你在哪本書上看過?”

  還沒來得及開口,約瑟就把小拳頭握緊了,胸脯向前挺着,叫着號:

  “兒子,你過來。”

  馬伯樂看着這兩孩子就要打起來了,走過去就把他們兩個給分開了。同時跟太太說:

  “也不看着點,也不怕人家笑話。”

  太太一聲不響,把眼睛向着江水望着。馬伯樂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子事,還在一邊談着風雅:

  “武漢有龜、蛇兩山,隔江相望,長江漢水匯合於此,旁有大冶鐵礦、漢陽兵工廠,此吾國之大兵工廠也……”

  太太還沒有等他把這一段書背完,就說:

  “我不知道。”

  馬伯樂還不知太太是在賭氣,他說:

  “地理課本上不是有嗎?”

  太太說:

  “沒有。”

  馬伯樂說:

  “你忘記啦,你讓孩子給鬧昏啦。那不是一年級的本國地理上就有?”

  馬伯樂和太太嚷完了,一回頭,看見大衛和約瑟也在那裏盤道呢!

  大衛問約瑟說:

  “你說這江是什麼江。”

  約瑟說:

  “黃河。”

  大衛說:

  “不對了,這是揚子江。地理上講的,你還沒有念過呢。”

  約瑟吃了虧了,正待動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戰歌來:

  “……黃河……長江……”

  原來約瑟把黃河和長江弄混了,並非不知道,而是沒弄清楚。現在想起來了。

  約瑟說:

  “長江……”

  大衛說:

  “不對,這是揚子江。”

  小雅格在旁邊站着,小眼睛溜圓的,因爲她剛剛把水鳥認錯了,到現在她還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語地:

  “什麼水鳥!鴿子鳥。”

  這時江上的水鳥,展着翅子從水面上飛去了。飛到遠處繞了一個彎子,有的飛得不見了,有的仍舊落在水上,看那樣子,像是在坐着似的,那水鳥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鴿子。

  這過江的小輪船,向前衝着,向前掙扎着,突突地響着。看樣子是很勇敢的,其實它也不過擺出那麼一副架兒來,嚇唬嚇唬江上的水鳥。

  遇到了水鳥,它就衝過去,把水鳥衝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橫,老老實實地,服服帖帖地裝起孫子來。

  這渡江的小輪,和那馬伯樂從南京來到漢口的那隻小船是差不多的,幾乎就是一樣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響着。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這船是否像載來馬伯樂的那船似的已經保了險。若沒有保險,那可真要上當了,船翻了淹死幾個人倒不要緊,可惜了這一隻小船了。

  但從聲音笑貌上看來,這小船和載來馬伯樂的那隻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沒有第二句話,非兄弟,即姊妹,因爲它們的模樣兒是一模一樣的,那聲音是突突地,那姿態歪歪着,也是完全相同。

  這船上的人們,都好像馬匹一樣,是立着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並沒有期待,好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們自己也真變成一匹馬了,隨他的便吧,船到哪裏去就跟着到哪裏去吧。

  因爲是短途,不一會工夫也就到了。從漢口到武昌,也就是半點鐘的樣子。

  黃鶴樓就在眼前了。

  馬伯樂覺得一切都妥當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難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帶來了。

  太太一帶來,經濟就不成問題。馬伯樂覺得一切都“OK”,一高興,就吟了一首黃鶴樓的詩,“詩曰”,剛一開頭,馬伯樂想不起來了,只記住了後兩句:

黃鶴一去不復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太太站在這裏一聲不響,她的心境,非常凝鍊,她不爲一切所惑,靜靜地站着,什麼水鳥,黃鶴樓之類,她連看也未看在眼裏。她心裏想着武昌那房子到底是個怎麼樣的,越想越想不出來。想來想去,窗子向哪面開着,門向哪面開着,到底因爲她沒有看過,連個影子也想不出來。

  “到底是幾間房子,是一間,還是兩間?”

  她剛要說出口,心裏一生氣就又不問了。哪有這樣的人呢!連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幾間。她越想越生氣,她轉着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着馬伯樂。

  馬伯樂一點也不自覺,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他一高興,就又把那黃鶴樓的兩句詩,大誦了一遍:

黃鶴一去不復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因爲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一點,全船的眼睛,都往他這邊閃光。

  馬伯樂心裏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不懂得鑑賞藝術。”

  不一會,船到了碼頭,就都心急如火起來,跳板還沒有落下來,有的人竟從欄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們就一擁而出,年富力強的往前衝着,老的弱的被擠得連罵帶叫。

  馬伯樂抱着小雅格,他的腦子裏一晃忽,覺得又像是來到了淞江橋。

  走到了岸上,他想:這可奇怪,怎麼中國盡是淞江橋呢!

  馬伯樂流了一頭汗,鼻子上跌壞的那一塊蒙着藥布還沒有好呢。

  但這僅僅是嚇了馬伯樂一下,實際上是並沒有什麼的,不一會工夫也就忘記了。何況逃難也逃到了終點,房子也有了,經濟也不成問題了。

  所以不一會工夫,馬伯樂就又活靈活現了起來,他叫洋車的時候,他就打了那車伕,因爲從漢陽門碼頭到磨盤街本來是八分錢,現在要一毛二,這東西真可惡,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發國難財呀,還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館,馬伯樂還這麼嚷着。

  王老先生點頭稱是,並且說:

  “警告警告他們也是對的。”

  王老先生又說:

  “我前天囤了點煤炭,三天就賺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錢的利……俺早晨起來,去打聽打聽市價,你說怎麼樣?俺叫了一個洋車,一開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現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子,打完了再說……”

  馬伯樂在旁邊叫着:

  “打得對,他發國難財呀。”

  馬伯樂太太一進屋就看見客廳裏擺着那尊銅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經不信耶穌教了嗎?所以教友見了教友那一套應酬的話,太太一個字沒敢提,只是心裏想着,趕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們都坐在沙發上,只是約瑟是站着的,是在沙發上跳着的,把那藍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腳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約瑟,約瑟哪裏肯聽。太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心裏說:孩子大人都這麼會氣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麼。她用眼睛瞪了馬伯樂好幾下。馬伯樂還不明白,以爲是茶灑在衣服上了,或是什麼的,直是往自己西裝的領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沒有什麼差錯,於是還和王老先生談着。

  一直談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來了。於是馬伯樂略微地吃了兩個。

  吃完了,才告辭了王家,帶着東西,往那現在還不知房子在什麼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邊帶領着。

  太太氣得眉不擡,眼不睜。

  在那磨盤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門前連着兩塊大石頭,門裏長着一棵枇杷樹,這就是馬伯樂他們新祖的房子。

  在那二樓上,老鼠成羣。馬伯樂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樓就在樓口把頭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腳下踩着一個死老鼠。

  這房子空空如也,空氣倒也新鮮。只是老鼠太多了一點,但也不要緊,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馬伯樂一站在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樣地跑了,就都縮着脖子在門口上轉着滴溜溜的閃亮的眼睛,有五個都藏起身子來了。

  一共兩間房。

  馬伯樂對於這房子倒很喜歡,喜歡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爲這正和他逃難的哲學相符,逃起難來是省錢第一。

  這時太太也上樓來了。太太的意見如何,怕是跟馬伯樂要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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