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第一章

  馬伯樂來到了梵王渡車站,他真是滿心快活,他跟他太太說:

  “你好好地抱着小雅格……”

  又說:

  “你好好地看着約瑟……”

  過了一會又是:

  “大衛,你這孩子規規矩矩地坐着……”

  原來馬伯樂的全家,共同坐着三輛洋車,兩輛拉人,一輛拉着行李包裹。

  眼看就要到站了,馬伯樂的心裏真是無限歡喜。他往西天一看,太陽還大高的呢,今天太陽的光也和平常兩樣,真是耀眼明煌,閃着萬道金光。

  馬伯樂想:反正這回可逃出上海來了。至於上海以後怎樣,誰管他呢?

  第一輛洋車上拉着行李和箱子。第二輛洋車上坐着太太,太太抱着雅格,約瑟擠在媽媽的大腿旁邊,媽媽怕他翻下去,用腿着力地壓在約瑟的肚子上,把約瑟的小臉壓得通紅。

  第三輛車上則坐着馬伯樂。馬伯樂這一輛車顯得很空曠,只有大衛和父親兩個人,大衛就壓在父親的膝蓋上,雖然馬伯樂的腿,壓得血液不能夠暢通,一陣陣地起着麻酥酥的感覺。

  但是這也不要緊,也不就是一條腿嗎?一條腿也不就是麻嗎?這算得了什麼?上前線的時候,別說一條腿呵,就是一條命也算不了什麼!

  所以馬伯樂仍舊是笑吟吟的。他的笑,看起來是很艱苦的,只把嘴角微微地一咧,而且只在這一咧的工夫,也還不是整個的嘴全咧,而是偏着,向右偏,一向是向右偏的。

  據他的母親說,他的嘴從小就往右偏。他的母親說是小的時候吃奶吃的,母親的左奶上生了一個瘡,永遠沒有了奶了,所以馬伯樂就單吃母親的一個右奶。吃右奶的時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着,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覺的,有的時候就顯露出了這個特性來了——往右邊偏。

  說起這嘴往右邊偏來,馬伯樂真是無限的傷心,那就是他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同學們都說右傾。本來馬伯樂是極左的,鬧學潮的時候,他永遠站在學生的一面,決不站在學校當局那一面去。遊行,示威,反日運動的時候,他也絕對地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沒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場上過。

  但不知怎的那右傾的名頭,卻總去不掉,馬伯樂笑盈盈的嘴角剛往右一歪,同學們就嚷着,馬伯樂右傾了。

  這些都是些過去事情了,馬伯樂自己也都忘記了,似乎有多少年也沒有聽到這個名頭了,但在夜裏做夢的時候,有時還夢見。

  不過今天馬伯樂是絕對歡喜萬分的,雖然腿有點被大衛壓麻了,但是他一想在前線上作戰的士兵,別說麻了,就是斷了腿,也還不是得算着嗎?於是他仍舊是笑吟吟的,把眼光放得很遠,一直向着梵王渡那邊看去。梵王渡是還隔着很多條街道,是一直看不見的。不過聽得到火車的叫喚了,火車在響着哨子。馬伯樂就笑吟吟地往火車發聲的方向看去。

  因爲是向着西邊走,太陽正迎在西邊,那萬道的光芒射在馬伯樂的臉上,馬伯樂的臉照得金乎乎的,好像他的命運,在未卜之前已經是幸運的了。

  他們全體三輛車子,都到了站臺。但是將到了站臺的附近,還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就不能前進了,因爲在前面有一根繩子攔着。

  馬伯樂起初沒有看到這根繩,坐在車上不下來,還大叫着:“你拉到地方,不拉到地方不給錢。”

  他正想伸腳去踢那個拉車的,因爲拉車的哇裏哇啦的說些上海話,馬伯樂聽不懂,以爲又是在搗亂,他伸腳就踢,但是伸不出腳來,那腳已經麻木不仁了。

  幸好有一個警察過來,手裏揮着棒子,同時喊了一聲:“往後去……”馬伯樂一聽,這才從車子上下來了。

  雖然已經從車上下來,但是腿還麻得不能走路,馬伯樂就用拳頭在自己膝蓋上打着,打了三五下之後,還不怎麼見好。

  可是那拉車的就瞪眼的瞪眼,跺腳的跺腳,喊着要錢。

  馬伯樂想,你們這般窮鬼,我還不給你們錢了嗎?

  等他的腿那麻勁兒稍微過去一點,才按個分給了車錢。

  那車伕已經把錢拿到了手,把車子拉到一兩丈遠的地方去還在罵着:“瘟牲,瘟牲。”

  馬伯樂本來的那一場高興,到了現在已經失去了七八分了。

  一則腿麻,二則真他媽的中國人,一個拉洋車的也這麼厲害。

  尤其是當他看見那站在遠處的洋車伕還在頓足划拳地罵着的時候,他真恨不得他自己立刻變成一個外國人,過去踢他幾腳。

  他想,中國人非得外國人治不可,外國人無緣無顧地踢他幾腳,他也不敢出聲,中國人給錢晚了一點,你看他這樣兇勁。

  馬伯樂氣沖沖地走到站臺上去一看,那站臺上的人,已經是滿山滿谷了。黑壓壓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籠包裹,都好像荒山上的大石頭似的很頑強的盤踞在那裏了。後去的若想找一個縫,怕是也不能了。

  馬伯樂第一眼看上去就絕望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他把眼睛一閉,他這一閉眼睛,就好像有上千上萬的人擁上來,踏着他的兒子——大衛的腦袋,擠着約瑟的肚子,小女兒雅格已經不知哪裏去。

  他所感到絕望的,並不是現在,而是未來。也就說並不是他的箱籠包裹,站臺上放不下;也不是說他的全家將要上不去火車;也不是說因爲趕火車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將被擠死,而是他所絕望的在這處,是在淞江橋的地方。

  淞江橋是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必經之路。那橋在“八一三”後不久就被日本飛機給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幾次三番的炸。聽說那炸的慘,不能再慘了,好像比那廣大的前線上,每天成千上萬的死亡更慘。報紙上天天作文章,並且還附着照片。那照片是被日本炸彈炸傷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邊用文字寫着說明:慘哉慘哉!

  現在馬伯樂一看車站上這麼多人,就覺得頭腦往上邊衝血。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說: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現在馬伯樂雖然已經來到了站臺,但離淞江橋還遠着呢。但是他計算起路程來,不是用的遠近,而是用的時間。在時間上,上海的梵王渡離淞江橋也不過是半夜的工夫。

  馬伯樂想,雖然這裏不是淞江橋,但是一上了火車,淞江橋立刻就來到眼前的呀!那麼現在不就是等於站到淞江橋頭上了嗎!

  他越想越危險,眼看着就要遭殃,好像他已經預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橋,那日本飛機,就非來炸他不可,好像日本飛機要專門炸他似的。

  那凇江橋是黑沉沉的,自從被炸了以後,火車是不能夠通過江橋去的了,因爲江橋已被炸燬了。

  從上海開到的火車,到了淞江橋就停下不往前開的,火車上逃難的人們,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裏搶過橋去,日本飛機有時夜裏也來炸,夜裏來炸,那情形就更慘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得哭天號地。

  從上海開往凇江橋的火車,怕飛機來炸,都是夜裏開,到了淞江橋正是半夜,沒有月亮還行,有月亮日本飛機就非來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過橋的時候,都是你喊我叫的,驚天震地。

  “媽,我在這裏呀!”

  “爹,我在這裏呀!”

  “阿哥,往這邊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橋有一二里長,黑沉沉的橋下,橋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沒有月亮,只閃着星光。那些扶老攜幼的過橋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牽着衣襟攜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橋上鋪着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條條,一個人單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掉下江去。於是一家老小都得分開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於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裏是看不見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斷了聯繫。

  從上海開來的火車,一到了淞江橋,翻箱倒櫃的人們都從黑黑的車廂裏鑽出來了,那些在車上睡覺的,打鼾的,到了現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橋到了,到了!”人們一齊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爲什麼,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們,其餘的都是生龍活虎,各顯神威。能夠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夠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夠把別人踏倒,而自己因此會跑到前邊去,那也就不顧良心,把別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邊去。

  這些逃難的人,有些健康得如瘋牛瘋馬,有些老弱得好似蝸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張牙舞爪,橫衝直撞。年老的人,因爲手腳太笨,被擠到橋下去,淹死了。孩子也有的時候被擠到橋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這淞江橋傳說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關頭。

  所以這淞江橋上的過客,每夜喊聲震天,在喊聲中還夾雜着連哭帶啼。那種哭聲,不是極容易就哭出來的,而是像被壓板壓着的那樣,那聲音好像是從小箱子裏擠出來的,像是受了無限的壓迫之後才發出來的。那聲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在奏着一件樂器。

  那哭聲和喊聲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來到了生死關頭,能搶的搶,不能搶的落後。強壯如瘋牛瘋馬者,天生就應該跑在前面。老弱婦女,自然就應該擠掉江去。因爲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婦女或孩子,未免因爲笨手笨腳就要走得慢了一點。他們這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沒有什麼關係,而最主要的是橫住了那些健康的,使優秀的不能如風似箭向前進。只這一點,不向前擠,怎麼辦?

  於是強壯的男人如風似箭地擠過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無抵抗之力,被稀啦嘩啦的擠掉江裏去了。

  優勝劣敗的哲學,到了淞江橋才能夠證明不誤,才能完全具體化啊。

  同時那些過橋的人,對於優勝劣敗的哲學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過去了的,先搶上了火車,有了座位,對那些後來者,不管你是發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剛出生的嬰兒,一律以劣敗者待之。

  婦人孩子,抖抖擻擻的,走上車廂來,坐無坐處,站無站處,懷裏抱着嬰孩,背上揹着包袱,滿臉混了淚珠和汗珠。

  那些已經搶到了座位的優勝者,坐在那裏妥妥當當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經幸福了。對於這後上來的抱孩子的婦女,沒有一個站起來讓座,沒有一個人給這婦人以憐憫的眼光,坐在那裏都是盛氣凌人的樣子,似乎在說:“誰讓你劣敗的?”

  在車廂裏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婦女和老彎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強的。

  爲什麼年富力強的都坐着,老弱婦女們都站着?這不是優勝劣敗是什麼?

  那些優勝者坐在車廂裏一排一排地把眼睛向着劣敗的那個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動心思,似乎心裏在說:“誰讓你老了的!”“誰讓你是女人!”“誰讓你抱這孩子!”“誰讓你跑不快的!”

  馬伯樂站在站臺上,越想越怕,也越想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剎不住尾,越想越沒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飛機已經來到了天空,他是和釘在那裏似的不會動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會她。

  大衛叫着:

  “爸爸,爸爸,我餓啦。我要買茶雞蛋吃。”

  他說:

  “你到一邊去,討厭。”

  約瑟在站臺上東跑西跑,去用腳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頭髮,已經在那邊和人家打起來了。馬伯樂的太太說:

  “你到那邊去,去把約瑟拉回來,那孩子太不像樣……和人家打起來了。”

  太太說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動不動。

  太太的脾氣原也是很大的,並且天也快黑了,火車得什麼時候來,還看不見個影兒,東西一大堆豈不要擠壞了嗎?太太也正是滿心不高興,她看看她丈夫那個樣子,紋絲不動,可真把她氣死了。她跑到約瑟那裏把約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隻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約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這麼肯定地說,他的祖父雖然看他打了人,說他是“小英雄”,說他將來非是個“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沒有一見到人就指使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說:一個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約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約瑟的祖父常說:“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難移”。所以約瑟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從來沒有給他移過,因爲他知道移是移不過來的。

  約瑟是在青島長大的,一向沒離開過青島。在青島的時候,他遇到了什麼,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樹,說拔下來,就拔下來。他在幼稚園裏唸書,小同學好好的鼻子,他說給打破,就給打破了,他手裏拿着小刀,遇到什麼,就劃什麼,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讓他給劃了個大口子。

  耶穌是馬伯樂家裏最信奉的宗教,屋裏屋外都掛着聖像,那些聖像平常是沒有敢碰一下的,都是在禱告的時候,人們跪在那聖像的腳下,可是約瑟媽媽屋裏那張聖像,就在耶穌的腳下讓約瑟給劃了個大口子。

  約瑟是在青島長大的一個孩子。一向沒有離開過青島,而今天爲了逃難纔來到了這上海的梵王渡車站。

  不料到了這站臺上,母親要移一移他的秉性了,可是約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哪能夠“移”得過來?於是號啕大哭,連踢帶打,把他媽的手錶蒙子也給打碎了。

  媽媽用兩隻手提着他,他兩手兩腳,四處亂蹬。因爲好打人是他的天性,他要打就非打到底不可,他的媽媽一點也不敢撒手,一撒手他就跑回去又要去打去了。

  不知鬧了多少時候,太陽已經落下了。

  太太把約瑟已經哄好了,來到馬伯樂旁邊一看,馬伯樂仍舊一動沒有動地站在那裏。

  太太剛想說:

  “你腳底下釘了釘啦!紋絲不動……”

  還沒等太太說出口來,天上來了一架飛機,那站臺上的人,嗚拉地喊起,說:

  “不好了,日本飛機!”

  於是車站上千八百人就東逃西散開了。

  馬伯樂的太太一着慌,就又喊大衛,又叫着約瑟的,等她擡頭一看,那站着的紋絲不動的馬伯樂早已不見了。

  太太喊着:

  “保羅!保羅…”(保羅是聖經上的人名,因爲他是反宗教的,伯樂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馬伯樂一到了逃命的時候,就只顧逃命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什麼也聽不見了。

  因爲他站在那裏想淞江橋被炸的情形想得太久了,他的腦子想昏了,他已經不能夠分辨他是在哪裏了。他已經記不起同他在梵王渡車站的還有他的太太,還有他的大衛,還有他的約瑟……

  空中只盤旋着一架日本飛機,沒有丟炸彈,繞了一個大圈子而後飛走了。

  等飛機走了,太太纔算帶着三個孩子和馬伯樂找到一塊。一看,那馬伯樂滿臉都是泥漿。

  太太問他怎麼着了?不成想他仍舊是一句話不說,又站在那裏好像釘子釘着似的又在那裏睜着眼睛做夢了。

  太太是個很性急的人,問他:

  “今天你不想走嗎?”

  他不答。

  問他:“你到底是在想什麼?”

  他不答。

  問他:“你頭痛嗎?”

  問他:“你丟了什麼東西嗎?”

  問他:“你要買什麼東西嗎?”

  一切他都不答。太太這回可真猜不着。本來最後還有一招,不過這個機會有點不適當,難道現在他還要錢嗎?平常馬伯樂一悲哀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又是沒錢了。現在難道他還要錢嗎?她不是連家裏的存摺也交給了他嗎?

  正這時候,火車來了。馬伯樂一聲大喊:

  “上啊!”

  於是他的全家就都向火車攻去,不用說是馬伯樂領頭,太太和孩子們隨着。

  這種攻法顯然是不行的,雖然馬伯樂或許早準備了一番,不過太太簡直是毫無經驗,其實也怪不得太太,太太拉着大衛,拖着約瑟,雅格還抱在手裏,這種樣子,可怎麼能夠上去火車?而且又不容空,只一秒鐘的工夫,就把孩子和大人都擠散了。太太的手裏只抱着個雅格了,大衛和約瑟竟不知哪裏去了。沒有法子,太太就只得退下來,一邊退着,一邊喊着:

  “約瑟,約瑟……”

  過了很多的工夫,媽媽才找到大衛和約瑟。兩個孩子都擠哭了。

  大衛從小性格就是弱的,丟了一塊糖也哭。但是約瑟是一位英雄,從來沒有受人欺負過,可不知這回怎麼着了,兩隻眼睛往下流着四顆眼淚,一個大眼角上掛着兩顆。

  約瑟說:“回家吧!”

  媽媽聽了一陣心酸:“可憐我的小英雄了……”

  於是媽媽放下雅格,拉起衣襟來給約瑟擦着眼淚。

  眼淚還沒有擦乾淨,那剛剛站在地上去的雅格就被人撞倒了,那孩子撞得真可憐,四腿朝天,好像一個毛蟲翻倒了似的,若不是媽媽把她趕快抱起來的話,說不定後來的人還要用鞋底踏了她。

  沒有辦法,媽媽帶着三個孩子退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好給那些搶火車的人讓路。

  無奈那些往前進的太兇猛,在人們都一致前進的時候,你一個人單獨想要往回退,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爲你往後退了三兩步,人家把你又擠上去了。

  等馬伯樂太太退出人羣來,那火車已經是快要開行的時候了。

  馬伯樂太太的耳朵上終年戴着兩顆珍珠,那兩顆珍珠,小黃豆粒那麼大,用金子鑲着,是她結婚時帶在耳朵上的。馬伯樂一到沒有錢的時候,就想和太太要這對珠子去當,太太想,她自己什麼東西也沒有了,金手鐲賣了,金戒指十幾個,也都當光了,鑽石戒指也當了,這對珠子,她可下了決心,說什麼去吧,也是不能夠給你。現在往耳朵上一摸,沒有了。

  “保羅呀,保羅,我的珠子丟了……”

  她搶火車搶了這麼半天,只顧了三個孩子。她喊完了,她纔想起來,馬伯樂,她是這半天沒有看見他了。

  馬伯樂的脾氣她是知道的,一到了緊要的關頭,他就自己找一個最安全的地方去呆着。

  黃河那回漲大水,馬伯樂那時還小,隨着父親到小縣去,就遇着這大水了。人們都泡在水裏了,唯獨馬伯樂沒有,他一個人爬到煙筒頂上去,騎着煙筒口坐在那裏。鍋竈都淹了,人們都沒有吃的,惟有馬伯樂有,他把饅頭用小繩穿一串掛在脖子上。

  太太立刻就想起這個故事來了。接着還想了許許多多,比方雅格生病的時候,他怕讓他去找醫生,他就說他有個朋友從什麼地方來,他必得去看朋友,一看就去了一夜。比方家裏邊買了西瓜,他選了最好的抱到他書房去。他說是做模型,他要做一個石膏的模子。他說學校裏讓他那樣做。到晚上他就把西瓜切開吃了,他說單看外表還不行,還要看看內容。

  太太一想到這裏,越想越生氣,他願意走,他就自己走好啦。

  太太和三個孩子都坐在他們自己的箱子上,他們好幾只箱子,一隻網籃,還有行李,東西可不少,但是一樣也沒有丟。

  太太想,這可真是逃難的時候,大家只顧逃命,東西放在這沒有人要,心裏總是這樣想着,但也非常恐懼,假若這些東西方纔若讓人家給搶上火車去,可上哪兒去找去?這箱子裏整個冬天的衣裳,孩子的,大人的都在裏邊呀!

  她想到這裏,她忽然心跳起來了,固爲那隻小手提箱裏還有一隻白金鏢錘呢!那不是放在那皮夾子裏嘛!那舊皮夾子不就在那小箱子裏嘛!

  這件事情馬伯樂不知道,是太太自己給自己預備着的到了萬一的時候,把白金鏢錘拿出來賣了,不還是可以當做路費回青島的嗎?

  從這一點看來,太太陪着他逃難是不怎麼一心一意的,是不怎麼徹底的,似乎不一定非逃不可,因爲一上手她就有了攜帶藏掖了呢。

  青島有房產可以住着,有地產可以吃着,逃,往哪裏逃呢?不過大家都逃就是啦,也就跟着逃逃看吧!反正什麼時候不願意逃了,不就好往回逃嗎?反正家裏那邊的大門是開着的。

  不過太太的心跳還是在跳的,一則是搶火車累的,二則是馬伯樂把她氣的,三則是那白金鏢錘差一點便丟了,把她嚇的。

  一直到火車開之前,馬伯樂太太沒有往車廂那邊看,她不願意看,因爲她想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上海、漢口還不都是一個樣。最後她想:青島也是一樣呢。

  不過那路警一吹哨子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擡起頭來了,好像那火車上究竟怕有什麼她所不放心的,恰巧這一望,馬伯樂就正站在車廂的門外。他嚷着,叫着,掄着胳膊。好像什麼人把他抓上了火車要帶他走似的,他的眼睛紅了,他叫着:“你們上來呀,你們爲什麼不上呵……”

  這時候火車已經向前移動了。

  他一直在喊到火車已經轟隆轟隆地響着輪子,已經開始跑快了,他才從車上跳下來。

  很危險,差一點把大門牙跌掉了,在他那一跳的時候,他想着:要用腳尖沾地呀,可不要用腳跟沾地。等他一跳的時候,他可又完全忘記了。等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只覺得此刻他已經不是在火車上了,因爲那火車離開了他,轟隆隆地往前跑了去。至於他是怎樣從那跑着的火車上下來的,用什麼樣的方法下來的,用腳跟先沾了地的,還是用腳尖先沾地的,這個他已完全不知道了。

  當馬伯樂從水門汀的站臺上站起來,用自己的手撫摸着那吃重了的先着地面的那一隻運氣糟糕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向太太坐着的那方面走去的時候,那方面沒有什麼聲音,也絕對沒有什麼表示。

  太太把頭低着,對馬伯樂這差一點沒有跌掉了膀子的這回事,表示得連看見也沒有看見。只是約瑟高興極了,站在箱子蓋上,跳腳拍掌地給他爸爸在叫着好。

  馬伯樂走到了太太的旁邊,太太第二樣的話也沒有,把頭一擡:“你給我找耳鉗子去!”

  於是馬伯樂一驚,他倒並不是害怕耳鉗子丟了的那回事,其實太太說讓他找什麼東西,他或者還沒有聽清呢。不過太太爲什麼發了脾氣呢?這真使他有些不着頭腦。

  莫不是太太要回青島嗎?莫不是太太不願逃難嗎?這回可糟了。

  馬伯樂想:

  “完了。”

  這回算完了,一完完到底!雖然還沒有到淞江橋,誰能想到呢,這比淞江橋更厲害呀!因爲他看出來了,在這世界上,沒有了錢,不就等於一個人的靈魂被抽去了嗎?

  於是馬伯樂又站在那裏一步也動不了啦。他想這可怎麼辦呢!他沒有辦法了。

  第二趟火車來了,料不到太太並沒有生那麼大的氣,並沒有要回青島的意思,火車離着很遠的呢,太太就吩咐說:“保羅,你看着箱子,我往車上送着孩子,回頭再拿東西……”

  太太說着還隨手提起那裏邊藏着白金鏢錘的小提箱。

  馬伯樂說:

  “給我提着吧!”

  馬伯樂聽說太太要上火車了,心裏不知爲什麼來了一陣猛烈的感激,這種感激,幾乎要使他流出眼淚來。他的心裏很酸,太太總算是好人,於是他變得非常熱情,那裝着白金鏢錘的小箱子,他非要提着不可。

  太太說:

  “還是讓我提着吧!”

  馬伯樂不知其中之故,還搶着說:

  “你看你……帶好幾個孩子,還不把箱子丟了,給我提着吧。”

  馬伯樂很熱情地,而且完全是出於誠心來幫忙,於是馬伯樂就伸出手去把箱子給搶過來了。

  他一搶過來,太太連忙又搶過去。太太說:

  “還是讓我拿着吧!”

  馬伯樂的熱情真是壓制不住了,他說:

  “那裏邊難道有金子嗎?非自己提着不可。”

  於是馬伯樂又把箱子搶過來。

  太太說:

  “討厭!”

  太太到底把箱子搶過去了,而且提着箱子就向着火車軌道的那方面去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不識擡舉。”這話馬伯樂沒有說出來,只在心裏想一遍也就嚥下去,不一會,火車就來了。

  開初,馬伯樂他們也猛烈地搶了一陣,到後來看看實在沒有辦法,也就不搶了。因爲他們箱子、行李帶得太多,而孩子也嫌多了點,何況太太又不與馬伯樂十分地合作呢。太太只顧提着那在馬伯樂看來不怎樣貴重的小箱子,而馬伯樂又鬧着他一會悲觀,一會絕望的病。那簡直是一種病了,太太一點也不理解他。一到緊急的關頭他就站着不動,一點也不說商量商量,大家想個辦法。

  所以把事弄糟了,他們知道他們是搶不上去了,也就不再去搶了。

  可是不搶不搶的,也不知怎麼的雅格就讓衆人擠着,擠到人們的頭頂上,讓人們給頂上火車去了。

  這火車就要開了起來,火車在吐氣,那白氣也許是白煙,在突突突地吐着,好像賽跑員在快要起碼的時候,預先在踢着腿似的。不但這個,就是路警也在吹哨了,這火車轉眼之時就要開了起來。這火車是非開不可的了,若再過幾分鐘不開,就要被人們給壓癱了,給擠破了,因爲從車窗和車門子往上擠的人,是和螞蟻似的那麼多。

  火車的輪子開始遲遲鈍鈍地轉了三兩圈,接着就更快一些地轉了四五圈。那些扒着火車不肯放的人們,到此也無法可想了,有些手在拉着火車的把手,腿在地上跑着,有些上身已經算是上了火車,下身還在空中懸着,因爲他也是隻抓着了一點什麼就不肯放的緣故。有的還上了火車的頂棚,在那上邊倒是寬敞了許多,空氣又好,查票員或者也不上去查票。不過到底膽小的人多,那上邊原來是圓隆隆的,毫無把握,多半的人都不敢上,所以那上邊只坐着稀零零的幾個。

  以上所說的都不算可怕的,而可怕的是那頭在車窗裏的,腳在車窗外的,進也進不去,要出也出不來,而最可怕的是腳在車窗裏的頭在車窗外的,因爲是頭重腳輕,時時要掉出來。

  太太把這情景一看,她一聲大喊:

  “我的雅格呀……”

  而且火車也越快地走了起來。

  馬伯樂跑在車窗外邊,雅格哭在車窗裏邊。馬伯樂一伸手,剛要抓住了雅格的胳膊,而又沒有抓往,他又伸手,剛要抓住了雅格的頭髮,而又脫落了。

  馬伯樂到後來,跟着火車跑了五十多尺纔算把雅格弄下來了

  雅格從車窗拉下來的時候,嚇得和個小兔似的,她不吵不鬧也不哭,媽媽把她摟到懷裏,她一動也不動地好像小傻子似的坐在媽媽的懷裏了。

  媽媽說:

  “雅格呀,不怕,不怕,跟媽媽回家吃飯穿襖來啦……來啦……”

  媽媽撫着孩子的頭髮,給孩子叫着魂。

  雅格一動不動,也不表示親熱也不表示害怕。這安靜的態度,使媽媽非常感動,立刻把大顆的眼淚落在雅格的頭髮上。

  過了一會媽媽纔想起來了,遇有大難的時候,是應該禱告耶穌的,怎麼能叫魂呢!是凡叫魂的,就是多神教。教友講道的時候,不是講過嗎?神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

  於是馬伯樂的太太又在孩子的頭頂上禱告了一陣耶穌:

  “我主耶穌多多地施恩於我的雅格吧,不要使我的雅格害怕,我的雅格是最坦白的孩子,我的雅格……”

  她禱告不下去了,她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她想還是中國舊式的那套叫魂的法子好。但是既然信了耶穌教,也得順着耶穌的規矩去做。不然讓人家看見了笑話。

  她還想禱告幾句,但是她擡頭一看,四外也沒有什麼人看她。而這又不是在家裏,有婆婆看着,不禱告怕是婆婆不開心,與將來得遺產的時候有關係。現在也不是在家裏,也就馬馬虎虎地算了。

  於是停止了禱告,她與馬伯樂商量着叫洋車好回旅館。要想趕火車,明天再來吧,因兩班車都已過去了。

  等他們上了洋車,才發現一隻大箱子不見了。

  馬伯樂說:

  “我似乎是看見了的,人們給頂着,頂上火車去了……”

  太太說:“你還說呢!那不是你提着往車上扔嘛!你不是說,扔上去一個算一個,多扔一個是一個……也不知道你哪來的那麼一股精神,一聽說逃難,這就紅眼了……”

  雅格算是被救下來了,大箱子獨自個兒被火車帶着跑了。

  馬伯樂他們的一家,又都回到旅館裏。

  一進了旅館,太太先打開了小箱子,看看那白金鏢錘一向很好否?接着就從兜裏拿出安氏藥膏來。雅格的耳朵破了一塊,大衛的鼻子尖撞出了一點血,約瑟的膝蓋擦破了饅頭大的一片皮,太太就用藥膏分別給他們擦着。

  都擦完就向馬伯樂說:

  “保羅,你不擦一點嗎?”她手裏舉着藥膏。

  馬伯樂的胳膊雖然已摔青了,但是他是不上藥膏的,因爲他素來不信什麼藥的,生點小病之類,他就吸菸卷。他說有那藥錢還不如吃了。他回答着太太:

  “不用,我不用,你們上吧。”

  說着他喊了個大肚子茶房來,打了盆臉水,洗了個臉就到外邊買菸捲去了。

  買菸捲回來就坐在桌子旁邊抽着。一邊抽着煙,一邊滿臉笑吟吟的,他的嘴角稍稍向右傾着,他是非常幸福的,固爲他們的雅格總算沒有被火車搶了去,總算把雅格救下來了。

  雖然他上火車的目的不是爲着搶救雅格的,而是爲着上火車,但到後來,經過千辛萬苦,這火車想要不下也不行了。於是就不單是上火車了,而專門在下火車。若能夠下得來,不也是萬幸嗎?不然將要把小雅格帶到哪裏去呢!

  馬伯樂覺得這一天,雖然沒有什麼結果,但覺得很充實。他臨睡覺的時候,他還說:

  “勞動是比什麼都幸福的呀,怪不得從前有人提倡勞工神聖……”

  於是他拍一拍胸膛,拉一拉胳膊,踢一踢腿,而後上牀就睡了,可是太太卻不大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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