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第二章

  “八一三”後兩個月的事情,馬伯樂的太太從青島到上海。

  人還未到,是馬伯樂預先接到了電報的。

  在這兩個月中,馬伯樂窮得一塌糊塗,他的腿瘦得好像鶴腿那般長!他的脖頸和長頸鹿似的。老遠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沒有吃蛋炒飯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陳那裏,和小陳住在一起。

  小陳是個營養不良的蠟黃的面孔。而馬伯樂的面孔則是青黝黝的,多半由於失眠所致。

  他們兩個共同住着一個亭子間,亭子間沒有地板,是洋灰地。他們兩個人的行李都攤在洋灰地上。

  馬伯樂行李髒得不成樣子了,連枕頭帶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可是小陳的比他的更甚,小陳的被單已經變成黑的了,小陳的枕頭髒得閃着油光。

  馬伯樂的行李未經洗過的期間只不過兩個多月,尚未到三個月。可是小陳的行李未經洗過卻在半年以上了。

  小陳的枕頭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還特別結實。

  馬伯樂的枕頭雖然已經髒得夠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陳的來還強,總還沒有失去枕頭的原形。而小陳的枕頭則完全變樣了,說不上那是個什麼東西,又亮又硬,和一個小豬皮鼓似的。

  按理說這個小亭子間,是屬於他們兩個的,應該他們兩個人共同管理。但事實上不然,他們兩個人誰都不管。

  白天兩個都出去了,窗子是開着的,下起雨來,把他們的被子通通都給打溼了。而且打溼了之後就泡在水裏邊,泡了一個下半天。到晚上兩個人回來一看:

  “這可怎麼辦呢?將睡在什麼地方呢?”

  他們的房子和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似的,只能夠鋪得開兩張行李,再多一點無論什麼都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一人腳上所穿的一雙皮鞋,到了晚上脫下來的時候,都沒有適當的放處。放在頭頂上,那皮鞋有一種氣味。放在一旁,睡覺翻身時怕壓壞了。放在腳底下又伸不開腳。他們的屋子實在精緻得太厲害,和一個精緻的小紙匣似的。

  這一天下了雨,滿地和行李都是溼的。他們兩個站在門外彼此觀望着。(因爲屋子太小,同時兩個人都站起來是裝不下的,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兩個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纔算容得下。)

  “這怎麼辦呢?”

  兩個人都這麼想,誰也不去動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乾了。

  兩個人彼此也不抱怨,馬伯樂也不說小陳不對,小陳也不埋怨馬伯樂。彷彿這是老天爺下的雨,能夠怪誰呢?是誰也不怪的。他們兩個人彼此觀望時,還笑盈盈的。彷彿擺在他們面前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們兩個的。若照着馬伯樂的性格,凡事若一關乎了他,那就很嚴重的;但是現在不,現在並不是關乎他的,而是他們兩個人的。

  當夜他們兩個人就像兩條蟲子似的蜷曲在那溼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一邊,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兩個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沒有一點怪罪的心理。

  有的時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點從窗子淋進來,淋到馬伯樂的腳上,馬伯樂把腳鑽到被單的下邊去。淋到小陳的腳上,小陳也把腳鑽到被單的下面去。馬伯樂不起來關窗子,小陳也不起來關窗子。一任着雨點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上睡覺,行李竟會讓雨打溼了,好像行李上面睡着的不是人一樣。

  所以說他們兩個人的房子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時關窗子這件事,馬伯樂若是起來關了,他心裏一定很冤枉,因爲這窗子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窗子;若小陳關了,小陳也必冤枉,因爲這窗子也不是小陳一個人的窗子。若說兩個人共同地關着一個窗子,就像兩個人共同地拿着一個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於是就只好隨它去,隨它開着。

  至於被打溼了行李,那也不是單獨的誰的行李被打溼了,而是兩個人一塊被打溼的。只要兩個人一塊,那就並不冤枉。

  小陳是窮得一錢不存。他從大學裏旁聽了兩年之後,沒有找到職業。第一年找不到職業,他還悔恨他沒有真正讀過大學。到後來他所見的多了,大學畢業的沒有職業的也多得很。於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隨隨便便地在上海住下來。有的時候住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時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雖然沒有什麼收入,可是他也吸着香菸,也打着領帶,也穿着皮鞋,也天天吃飯,而且吃飽了也到公園裏去散步。

  這一些行爲是危險的,在馬伯樂看來是非常可怕,怎麼一個人會過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沒有飯吃,豈不餓死了。

  所以小陳請他看電影的時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擔心。

  “今天你把錢用完了,明天到吃飯的時候可怎麼辦呢?”

  小陳並不聽這套,而很自信地買了票子。馬伯樂雖然替小陳害怕,但也跟着走進戲院的座位去。

  本來馬伯樂比小陳有錢。小陳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塊兩塊的,總是大高其興,招呼着馬伯樂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錢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來的。而馬伯樂則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錢,就像沒有借到的一樣,別人是看不出來的,他把錢放在腰包裏,他走起路來也一樣,吃飯睡覺都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就是小陳也常看不出他來。

  馬伯樂自從搬到小陳一起來住,他沒請過小陳看一次電影。他把錢通通都放了起來,一共放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塊錢了。現在馬伯樂看完了太太的電報,從亭子間出來下樓就跑,跑到理髮館去了。

  馬伯樂坐在理髮館的大鏡子的前邊,他很威嚴地坐着,他從脖頸往下圍着一條大白圍裙。他想,明天與今天該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問題了,而今天的工作是理了發,洗個澡,趕快去買一件新的襯衫穿上,襪子要換的,皮鞋要擦油的。

  馬伯樂閉了眼睛,頭髮是理完了。在等着理髮的人給他刮鬍子。

  他的滿臉被抹上了肥皂沫,靜靜地過了五分鐘,鬍子也刮完了。

  他睜開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他一回想,纔想起來自己是三個月沒有理髮了。

  在這三個月中,過的是多麼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轉着,晚上回來像狗似的一聲不響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風吹雨打,沒有人曉得。今天走在街上,明天若是死了,也沒有人曉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個樣的嗎?有沒有都是一樣,存在不存在都是一樣。若是死的消息傳到了家裏,父親和母親也不過大哭一場,難過幾個月,過上一年兩年就忘記了。

  有人提起來纔想起他原先是有過這樣一個兒子。他們將要照常地吃飯睡覺,照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該穿什麼樣衣裳,該吃什麼樣的東西,一切都是照舊。世界上誰還記得有過這樣一個人?

  馬伯樂一看大鏡子裏邊的人又幹淨又漂亮,現在的馬伯樂和昨天的簡直不是一個人了。馬伯樂因爲內心的反感,他對於現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說:

  “你還沒有餓死嗎?你是一條亡家的狗,你昨天還是……你死在陰溝裏,你死什麼地方,沒有人管你,隨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來了,是在旅館裏暫且定的房間。

  太太一問他:

  “保羅,你的面色怎麼那麼黃呵!”

  馬伯樂立刻就流下眼淚來,他咬着嘴脣,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臉轉過去,向着旅館掛在牆上的那個裝着鏡框的價目單。他並不是在看那價目單,而是想借此忘記了悲哀,可終久沒有一點用處。那在黑房子裏的生活,那吃蛋炒飯的生活。向人去借錢,人家不借給他的那種臉色。他給太太寫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理的那些日子。馬伯樂一件一件地都想起來了。

  一直到太太撫着他的肩膀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他這纔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陳那裏把行李搬到旅館去了。到了旅館裏,太太打開行李一看,說:

  “呀,保羅,你是在哪裏住着來的,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馬伯樂是一陣心酸,又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

  這一夜馬伯樂都是鬱鬱不樂的。

  馬伯樂蓋上了太太新從家裏帶來的又鬆又軟的被子。雖然住的是三等旅館,但比起小陳那裏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鐵架的牀,牀上掛着帳子,牀板是棕繃的,帶着彈性,比起小陳那個洋灰地來,不知要軟了多少倍。枕頭也是太太新從家裏帶來的,又白又幹淨。

  馬伯樂把頭往枕頭上一放就長嘆了一口氣,好像那枕頭給了他無限的傷心似的。他的手在被邊上摸着,那潔白的被邊是非常乾爽的,似乎還帶清香的氣息。

  太太告訴他關於家裏的很多事情,馬伯樂聽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應着。他的眼睛隨時都充滿着眼淚,好像在深思着什麼似的。一會他的眼睛去看着牀架,一會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帳子頂。他的手也似乎無處可放的樣子,不是摸着被邊,就是拉着牀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牀架咚咚地響。

  太太問他要茶嗎?

  他只輕輕地點了點頭。

  太太把茶拿給他,他接到手裏。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沒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麼而想忘了。

  他與太太的相見,好像是破鏡重圓似的,他是快樂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實又空虛的。他的眼睛裏邊含滿了眼淚,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淚就要流下來的。

  太太問他:

  “你來上海的時候究竟帶着多少錢的?”

  馬伯樂搖一搖頭。

  太太又說:

  “父親說你帶着兩百多塊?”

  馬伯樂又搖一搖頭,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說:

  “若知道你真的沒有帶着多少錢,就是父親不給,我若想一想辦法也總可以給你寄一些的。”

  馬伯樂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滿了眼淚。

  太太連忙問他:

  “那麼你到底是帶着多少?”

  “沒帶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聽,連忙說: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電報地催。那三十元,過了三個月,可難爲你怎麼過來的?”

  馬伯樂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淚就從那笑着的眼睛裏滾下來了。他連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後把臉輕輕地壓到枕頭上去。那枕頭上有一種芳香的氣味,使他起了一種生疏的感覺,好像他離開了家已經幾年了。人間的無限虐待,無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經嚐遍了。

  第二天早晨,馬伯樂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內地去的唯一的火車站。(上海通內地的火車,在抗戰之後的兩個月就只有西站了。因爲南站、北站都已經淪爲敵手了。)

  馬伯樂在賣票處問了票價,並問了五歲的孩子還是半票,還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後再從南京轉漢口。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裏。不過這心事還沒有和太太談過,因爲太太剛剛來到,好好讓她在旅館裏休息兩天,休息好了再談也不晚。所以他還沒有和太太說起。若是一談,太太是沒有不同意的。

  馬伯樂覺着太太這次的來,對待他比在家時好得多了,很溫和的,而且也體貼得多。太太變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似的,是很溫順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漢口,太太是不會不同意的。所以馬伯樂先到車站上去打聽一番。馬伯樂想:

  “萬事要有個準備。”

  他都打聽好了,正在車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細地看一看,將來上火車的時候,省得臨時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臨時東撞西撞。

  正在這時候,天空裏就來了日本飛機。大家嚷着說日本飛機是來炸車站的。於是人們便往四下裏跑。

  馬伯樂一聽是真正的飛機的聲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還沒能跑開幾步,飛機就來在頭頂上了,人們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偵察機一齊過去了,並沒有扔炸彈。

  但是站在遠處往站臺上看,那車站那裏真像是螞蟻翻鍋了,吵吵嚷嚷地一羣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裏吵叫着。

  馬伯樂一直看到那些人們又都上了火車,一直看到車開。

  他想不久他也將如此地,也將被這樣擁擠的火車載到他沒有去過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裏將要開始新的生活,將要順應着新的環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準的,新的就是困難的。

  馬伯樂看着那火車冒着煙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響。似乎那車子載得過於滿了,好像要拉不動的樣子。說不定要把那些逃難的人們拉到半路,拉到曠野荒郊上就把他們丟到那裏了,就丟到那裏不管了。

  馬伯樂嘆了一口氣,轉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許在等他吃飯呢!於是立刻喊了個黃包車,二十多分鐘之後,他跑上旅館的樓梯了。

  太太端着一個臉盆從房間裏出來,兩隻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曬臺上清洗已經打過了肥皂的孩子們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來了,她也就沒有去,又端着滿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間裏。

  在房間裏的三個孩子滾作一團。大孩子大衛,貧血的臉色,小小的眼睛,和兩個棗核似的,他穿着鞋在牀上跳着。第二個孩子約瑟是個圓圓的小臉,長得和他的母親一樣,惟鼻子上整天掛着鼻涕。第三個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親也愛她,父親也愛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歲,她非常之胖,看來和約瑟一般大,雖然約瑟比她大兩歲。約瑟是五歲了。

  大衛是九歲了,大衛這個孩子,在學堂裏唸書,專門被罰站。一回到家裏,把書包一放就往廚房裏跑,跑到廚房裏先對媽媽說:

  “媽,我今天沒有罰站。”

  媽媽趕忙就得說:

  “好孩子真乖……要吃點什麼呢?”

  “要吃蛋炒飯!”

  大衛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是喜歡吃蛋炒飯的。

  媽媽問着他:

  “蛋炒飯裏願意加一點蔥花呢,還是願意加一點蝦米?”

  大衛說:

  “媽,你說哪樣好呢?蔥花也要,蝦米也要,好嗎?”

  “加蝦米就不可以加蔥花的。”媽媽說,“蝦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雞蛋是雞身上的,又是一種味道。雞蛋和蝦米就是兩種味道了。若再加上蔥花就是三種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該葷氣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雞蛋炒蝦米吧。”

  大衛抱在媽媽的腿上鬧起來,好像三歲的小孩子似的,嘴裏邊唧唧咕咕地叨叨着,他一定要三樣一道吃,他說他不嫌葷氣。

  媽媽把他輕輕地推開一點說:

  “好孩子,不要鬧,媽給你切上一點火腿下放上,大衛不就是喜歡火腿嗎?”

  媽媽在那被廚子已經切好了的,就上竈了的火腿絲上取出一撮來,用刀在菜墩上切着。大衛在媽媽旁邊站着,還指揮着媽媽切得碎一點,讓媽媽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時候,大衛也是在旁邊看着,他說:

  “媽,多加點豬油,豬油香啦!”

  媽媽就拿鐵勺子在豬油罐子裏調上了半鐵勺子。因爲豬油放的過多,那飯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顆一顆的。

  若是媽媽不在家裏,大衛是不吃蛋炒飯的。廚子炒的飯不香,廚子並不像媽那樣聽話,讓他加多少豬油他就加多少。廚子是不聽大衛的話的,廚子炒起蛋炒飯來,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規的。大衛不敢到旁邊去胡鬧。廚子瞪着眼睛把鐵勺子一刮拉,大衛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歡媽媽給他炒的飯。

  大衛差不多連一點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飯就夠了。

  蛋炒飯是很難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絕對地吃不得。牙齒不好的人也絕對地吃不得。米飯本來就是難以消化的,又加上那麼許多豬油,油是最障礙胃的。

  當大衛六歲的時候,正是他脫換牙齒的時候。他的牙雖然任何東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頓吃蛋炒飯。飯粒吞到嘴裏,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親看他很可憐,就給他泡上一點湯,而後拿了一個調匙,一匙一匙地,媽媽幫着孩子把囫圇的飯粒整吞到大衛的肚子去。媽媽的嘴裏還不住他說着:

  “真可憐了我的大衛了。多泡一點湯吧,好不好?”

  大衛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媽媽常常偷着把瀉鹽給他吃。

  爲什麼她要愉着給呢?就因爲祖父是不信什麼藥的,祖父就信主耶穌,不管誰患了病,都不準吃藥,專門讓到上帝面前去禱告。同時也因爲大衛的父親也是不信藥的,孩子們一生了病,就買餅乾給他們吃。

  所以每當大衛吃起藥來的時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瀉鹽,那瀉鹽的盒子都是大衛自己放着,就是媽媽偶爾要用一點瀉鹽的時候也還得向大衛去討。大衛是愛藥的,這一點他並不像祖父那樣只相信上帝,也不像父親那樣一病了就買餅乾。

  大衛因爲胃病的關係,雖然今年是九歲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約瑟是看不起哥哥的,親戚朋友見了,都讚美約瑟,都說約瑟趕上哥哥了。約瑟的腿比哥哥的腿還粗。因爲約瑟在觀念上不承認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衛打仗,他把大衛按倒在地上,而後騎在他的身上,讓大衛討饒,他才放開他,讓大衛叫他將軍,他才肯放開他。

  就是他們兩個同時吃一樣的飯,只要把飯從大鍋裏一裝到飯碗裏,約瑟就要先加以揀選的,他先選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纔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聽他的話,上去先動手拿了一碗,他會立刻過去把飯碗搶過來摔到地上,把飯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遠是讓着他。

  母親看了也是招呼着大衛:

  “大衛到媽這裏來……”

  而後小聲地在大衛的耳朵上說:

  “等一會媽給你做蛋炒飯吃,不給約瑟。”

  所以大衛是跟媽媽最好的。

  大衛在學堂,先生髮下來的數學題目,都是拿到家裏媽媽給作的。媽媽也總是可憐大衛的。大衛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媽媽怕他累着,常常幫他一點忙,就連每個禮拜六的那一點鐘的手工課,大衛也都是先在空裏讓媽媽替他用顏色紙把先生所定的那幾樣塔、車子、蓮花,都預先摺好了的,然後放在書包裏。等到在課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時候,大衛就只得手下按着一張紙,假裝着折來折去。先生一走遠,他就停下來。先生一走到旁邊,他就很忙碌地比劃着。一直就這樣捱到下課爲止。一打了下課鈴,大衛從椅子上跳起來,趕忙把媽媽做好的塔或車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邊。

  這一點鐘手工課,比一天都長,在大衛是非常難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課一下來之後,把大衛困得連打呵欠帶流眼淚。

  先生站在講臺上粗粗地把學生交上來的成績,看了一遍。

  大衛這時候是非常驚心的,就怕先生看出來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衛在學堂裏邊養成了很膽小的習慣。先生在講臺上講書,忽然聲音打了一點,大衛就嚇得臉色發白,以爲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罰他的站。就是在院子裏散步,同學從後邊來拍他一下肩膀,大衛也嚇得一哆嗦,以爲又是同學來打他。

  大衛是很神經質的,聰明又機警。這一點他和他的父親馬伯樂一樣。

  大衛是很喜歡犯罪的,他守候在廚房裏看着媽媽給他炒飯。那老廚子一出了廚房,大衛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乾乾淨淨的黃瓜上摸了一會。老廚子轉身就回來了,大衛嚇得臉色發白。老廚子不在時,大衛伸手抓了一把白菜絲放在嘴裏嚼着。別人或者以爲大衛是最喜歡吃白菜。其實不然,等吃飯時,擺到桌子上來,大衛連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說過,大衛只吃蛋炒飯,青菜他是一點也不喜歡的。

  大衛一個人單獨的時候,他總要翻一翻別人的東西。在學堂裏,他若來得最早,他總偷着打開別人的書桌看看,碎紙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裏邊沒有什麼好看的,但不看卻不成,只剩他一個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裏,媽媽爸爸都不在家,約瑟也不在的時候,他就打開抽屜,開了掛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類,拿在手裏,往桌子邊上,或椅子腿上削着。碰到了花絲線或者什麼的,就拿在手裏揉做一團。他也明知道衣箱裏是沒有他可以拿出來玩的東西,但是他不能不亂翻一陣,因爲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翻做什麼呢?等一會媽媽爸爸回來,不就翻不着了嗎?不就是不許翻了嗎?

  他若碰到了約瑟的書包,約瑟若不在旁邊,他非給他打開不可。他要看看他當着約瑟的面而看不到的東西。其實他每次打開一看,也沒有什麼出奇的。但是不讓他打開可不成,約瑟不是不在旁邊嗎?不在旁邊偷着看看有什麼要緊?

  只有對付小雅格,大衛不用十分地費心思,他從來用不着愉着看她的東西,因爲雅格太小,很容易上當。大衛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時,他要小雅格的,他只說:

  “雅格,雅格你看棚頂上飛着個蝴蝶。”

  就趁着雅格往棚頂上一看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給抓去了一大半。

  本來棚頂上是沒有什麼蝴蝶的,雅格上當了。

  到後來,雅格稍微大了一點,她發現了哥哥欺負她的手法了,所以每當她吃東西的時候,只要大衛從她的旁邊一過,她就趕快把東西按住,叫着:

  “媽,大衛來啦!”

  好像大衛是個貓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衛在家裏的地位是廚子恨他,媽媽可憐他,約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學堂裏,每天被罰站。

  馬伯樂的長子是如此的一個孩子。

  馬伯樂的第二個兒子約瑟,他的性格可與馬伯樂沒有絲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好像個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來,拍着胸膛;說起話來,伸着大拇指;眼睛是往前直視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長着焦黃的頭髮。祖父最喜歡他,說他的頭髮是外國孩子的頭髮,是金絲髮。

  《聖經》上描寫着的金絲髮是多麼美麗,將來約瑟長大了該娶個什麼樣的太太呢?祖父常常說:

  “我們約瑟將來得娶個外國太太。”

  約瑟才五歲,並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只看得出來祖父的眼光和聲音都是很愛他的。於是他就點了點頭。看了約瑟這樣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來。

  約瑟是幼稚園的學生,每天由梗媽陪着去,陪着回來。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時候,梗媽也是一分鐘不敢離開他,一離開他,他就動手打別的孩子,就像在家裏邊打大衛那個樣子。有時他把別的孩子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總之,他不管是誰,他一不高興,動手就打。有一天他打破了一個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裏,梗媽向祖母說,約瑟在學堂裏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聽到了,而很高興他說:

  “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將來約瑟一定會當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個孩子的母親來了,說她孩子的鼻子發炎了,有些腫起來了,來與他們商量一下,是否要上醫院的。

  約瑟的祖父一聽,連忙說:

  “不用,不用,用不着,用不着。上帝是能醫好一切災禍的神靈。”

  於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兒,他虔誠地爲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禱告了一陣。

  而後站起來問那個母親:

  “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嗎?”

  她回說:“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爲你不信奉上帝的緣故。不信奉上帝的人的災禍就特別多。”

  祖父向那母親傳了半天教,而後那母親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窮,想要向她佈施一點什麼,何況約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許,就任着她下樓去了。

  這時約瑟從媽媽那屋走來了,祖父見了約瑟,並沒有問他一問,在學堂裏爲什麼打破了人?只說:

  “約瑟,這小英雄,你將來長大做什麼呢?”

  約瑟拉着祖父的鬍子說:

  “長大當官。”

  一說之間,就把祖父的鬍子給撕下來好幾根。

  祖父笑着,感嘆着:

  “這孩子真不得了,還沒當官呢,就拔了爺爺的鬍子,若真當了官……還他媽的……”

  約瑟已經爬到祖父的膝蓋上來,坐在那裏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着手。

  來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約瑟叫過去。第一句話就問他:

  “約瑟長大了做什麼?”

  約瑟說:

  “長大做官。”

  所來的客人,都要讚美約瑟一番。說約瑟長得虎頭虎腦,耳大眉直,一看這孩子就是富貴之相,非是一名武將不可。一定的,這孩子從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勁,真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孩子。看他的下頦多麼寬,腦蓋多麼鼓,眼睛多麼亮。將來不是關公也是岳飛。

  現在聽到這五歲的孩子自己說長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意,他自己用手理着鬍子,好像很自信的,覺得別人對於約瑟的讚詞並不過火。

  其實約瑟如果單獨地自己走在馬路上,別人絕對看不出來這個名叫約瑟的孩子將來必得當官不可。不但在馬路上,沒有人過來讚美他,就是在幼稚園裏面,也沒有受到特別的誇讚,不但沒有人特別的讚許他,有時竟或遭到特別評判。說馬約瑟這孩子野蠻,說這孩子兇橫,說他很難教育,說他嬌慣成性,將來是很危險的。

  現在把對於約瑟好的評語和壞的評語來對照一下,真是相差太遠,不倫不類。

  約瑟在祖父面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員,一離開了祖父,人家就要說他是流氓無賴了。

  約瑟之所以了不起,現在來證明,完全是祖父的關係。

  祖父並沒有逼着那些所來的客人,必得人人讚美他的孫兒,祖父並沒有這麼做,而是那些人們自己甘心願意這麼做。好像那些來的客人都是相面專家,一看就看出來馬老先生的孫兒是與衆不同的。好像來到馬家的客人,都在某一個時期在街上擺過相面的攤子的,似乎他們做過那種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頭上也非常熟練,使馬老先生聽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術不佳的。大衛在中國人普遍的眼光裏,長得並不算是福相。可是也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在德國留過學,現在是教友會的董事。他是依據着科學的方法來推算的,他推算將來大衛也是一個官。

  這個多少使馬老先生有些不高興,並不是自己的孫兒都當了官馬伯樂的父親就不高興的,而是那個教友會的董事說的不對。

  大衛長的本來是棗核眼睛,那人硬說棗核眼睛是富貴之相。這顯然不對,若棗核眼睛也是富貴之相,那麼龍眼、虎眼,像約瑟的大眼睛該是什麼之相了呢?這顯然不對。

  總之馬老先生不大喜歡他這科學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個人白費了一片苦心,上了一個當,本來他是打算討馬老先生的歡心的,設一個科學推算法,說他的孫兒個個都當官。沒想到,馬老先生並不怎樣起勁。於是他也隨着大流,和別人一樣回過頭來說約瑟是真正出人頭地的面相。他說:

  “約瑟好比希特勒手下的戈林,而大衛則是戈倍爾,一文一武,將來都是了不起的,不過,文官總不如武官。大衛長得細小,將來定是個文官。而約瑟將來不是希特勒就是莫索里尼。”

  說着順手在約瑟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約瑟是不喜歡別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了一腳。那人又說:

  “看約瑟這英雄氣概,真是不可一世,還是約瑟頂了不起,約瑟真是比大衛有氣派。約瑟將來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現在沒有了皇帝,不然,約瑟非做皇帝不可。看約瑟這眼睛就是龍眼,長的是真龍天子的相貌。”

  約瑟的祖父聽了這一番話,臉上露出來了喜色。那個人一看,這話是說對了,於是才放下心來,端起茶杯來吃了一口茶。

  他說話說的太多了,覺得喉嚨乾得很,這一口茶吃下去,才覺得舒服一些。關於約瑟,也就這樣簡單的介紹了一番。

  雅格不打算在這裏介紹了。因爲她一生下來就是很好的孩子,沒有什麼特性,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樣,一個是膽小的,一個是兇橫的;一個強的,一個弱的。而雅格則不然,她既不像大衛那樣膽小,又不像約瑟那樣無法無天。她的性格是站在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間。她不十分像她的母親,因爲母親的性格和約瑟是屬於一個系統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親,因爲父親的脾氣是和大衛最相像的。

  以上所寫的關於約瑟、大衛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島家裏邊的情形。現在約瑟、大衛和雅格都隨着媽媽來到上海了。

  馬伯樂只有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現在都聚在這旅館的房間裏。

  前邊說過,馬伯樂是從西車站回來。他一上樓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的太太。太太弄得滿手肥皂沫,同時她手裏端着的那個臉盆,也滿盆都是漂漂漲漲的肥皂沫。

  等他一進了旅館的房間,他第一眼就看見他的三個孩子滾在一起。是在牀上翻着,好像要把牀鬧翻了的樣子,鐵牀吱吱地響,牀帳哆哆嗦嗦地在發抖。枕頭、被子都撕滿了一牀,三個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連嚷帶叫地笑着,你把我打倒了,我又把你壓過去,真是好像發瘋的一樣。馬伯樂大聲地招呼了一下:

  “你們是在幹什麼?”

  大衛第一個從牀上跑下來,畏畏縮縮地跑到椅子上坐下來了。而雅格雖然仍是坐在牀上,也已經停止了呼叫和翻滾。

  惟有約瑟,他是一點也沒有理會爸爸的號令,他仍是舉起枕頭來,用枕頭打着雅格的頭。

  雅格逃下牀去了,沒有被打着。

  於是約瑟又拿了另外的一隻枕頭向坐在椅子上的大衛打去。約瑟這孩子也太不成樣子了。馬伯樂於是用了更大的聲音招呼了他一聲:

  “約瑟,你這東西,你是幹什麼!”

  馬伯樂的聲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衛嚇得一哆嗦。

  可是約瑟這孩子真是頑皮到頂了,他不但對於父親沒恐懼,反而耍鬧起來。他從牀上跑下來,抱住了父親的大腿不放。馬伯樂從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約瑟和猴子似的掛住了馬伯樂的腿不放。約瑟彷彿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瘋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着,同時哈哈地笑着。

  馬伯樂討厭極了,從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爲約瑟的母親是站在旁邊的,馬伯樂多少有一點怕他的太太。馬伯樂沒有辦法,想擡起腿來就走,而約瑟正抱着他的腿,使他邁不開步。

  太太看了他覺得非常可笑,就在一邊格格地笑。

  約瑟看見媽媽也在旁邊笑,就更得意起來了,用鞋底登着馬伯樂的褲子。

  這使馬伯樂更不能忍耐了,他大聲地說:

  “真他媽的……”

  他差一點沒有說出來“真他媽的中國人”。他說了半句,他勉強地收住了。

  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來。這若是在平常,馬伯樂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來的。而現在沒有,現在是在難中。在難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諒的,於是馬伯樂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像他也在笑着別人似的,笑得非常開心。

  到了晚上,馬伯樂才和太太細細地談起來。今後將走哪條路呢?據馬伯樂想,在上海蹲着是不可以的,將來早晚外國是要把租界交給日本人的,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到那時候再逃怕要來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轉漢口呢?還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學校長的,到了他那裏,可以找到一個教員的職位。不然就到漢口去,漢口有父親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幫忙的。

  其實也用不着幫什麼忙,現在太太已經帶來了錢,有了錢朋友也不會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辦,不成問題。

  不過太太主張去西安,主張能夠找到一位教員來做最好,一個月能有百八十塊錢的進款最好。而馬伯樂則主張去漢口,因爲他想,漢口將來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熱鬧,現在已經有許多人到漢口去了,還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則沒有聽說過,所以馬伯樂是不願意去西安的。

  因爲這一點,他跟太太微微有一點爭吵。也算不了什麼爭吵,不過兩人辯論了幾句。

  沒有什麼結果,把這問題也就放下了。馬伯樂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認真,固爲太太究竟帶來了多少錢,還沒有拿出來。錢沒拿出來之前,先不要和太太的意見太相差。若那麼一來,怕是她的錢就不拿出來了。所以馬伯樂說: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纔不能夠出亂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覺吧!明天再談。”

  馬伯樂說完了,又問了太太在青島的時候看電影沒有。

  上海的影戲院以大光明爲最好,在離開上海以前,要帶太太去看一看的。又問太太今天累着沒有,並且用手拉着被邊給太太蓋了一蓋。

  這一天晚上,馬伯樂和太太沒有再說什麼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這問題又繼續着開始談論。因爲不能不緊接着談論,眼看着上海有許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來越多。馬伯樂本想使太太安靜幾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勞苦一直沒有休息過來,若再接着用一些問題煩亂她,或是接着就讓她再坐火車,怕是她脾氣發躁,而要把事情弄壞了。但事實上不快及早決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車要斷了。等小日本切斷了火車線,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於是早晨一起來就和太太開始談起來。

  太太仍是堅持着昨天的意見,主張到西安去。太太並且有一大套理論,到西安去,這樣好,那樣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別的地方用不着考慮,簡直是去不得的樣子。

  馬伯樂一提去漢口,太太連言也不搭,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她的嘴裏還是說:

  “去西安,西安。”

  馬伯樂心裏十分後悔,爲什麼當初自己偏說出西安能夠找到教員做呢?太太本來是最喜歡錢的,一看到了錢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錢就不用想從她的手裏痛痛快快地拿出來。當初若不提“西安”這兩字有多麼好,這不是自己給自己上的當嘛!這是什麼?

  馬伯樂氣着向自己的內心說:

  “簡直髮昏了,簡直髮昏了。真他媽的!”

  馬伯樂在旅館的房間裏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黴,若不提“西安”這兩個字該多好!收拾東西,買了車票直到南京,從南京坐船就到漢口了。現在這不是無事找事嗎?他說:

  “看吧,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現在,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來的時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時候,也或者太太因爲不同意他,而要帶着孩子再回青島去也說不定的時候。

  太太不把錢交出來始終是靠不住的。

  馬伯樂在房間裏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發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來對付太太。並且要走也就該走了,再這麼拖下去,有什麼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遲早不是也得走嗎?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樣對太太談起呢?太太不是已經生氣了嗎?不是已經在那兒不出聲了嗎?

  馬伯樂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氣的,她的小嘴好像個櫻桃似的,她的兩腮鼓得好像個小饅頭似的。她一聲不出的,手裏折着孩子們的衣裳。馬伯樂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氣了。馬伯樂下樓就跑了。

  跑出旅館來,在大街上站着。

  滿街都是人,電車,汽車,黃包車。因爲他們住的這旅館差不多和住在四馬路上的旅館一樣,這條街吵鬧得不得了。還有些搬家的,從戰爭一起,差不多兩個月了,還沒有搬完的,現在還在搬來搬去。箱籠包裹,孩子女人,有的從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從法租界搬到英租界。還有的從親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從朋友的地方搬回親戚的地方。還有的從這條街上搬到另一條街上,過了沒有多久再從另一條街上搬回來。好像他們搬來搬去也總搬不到一個適當的地方。

  馬伯樂站在街上一看,他說:

  “你們搬來搬去地亂搬一陣,你們總捨不得離開這上海。看着吧,有一天日本人打到租界上來,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麼辦!到那時候,你們又要手足無措,你們又要號啕大叫,你們又要發瘋地亂跑。可是跑了半天,你們是萬萬跑不出去的,你們將要妻離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槍下邊。你們這些愚人,你們萬事沒有個準備,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麼辦?”

  馬伯樂不但看見別人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就連他自己現在也是正沒有辦法的時候。

  馬伯樂想:

  “太太說是去西安,說不定這也是假話,怕是她哪裏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島的吧!不然她帶來的錢怎麼不拿出來?就是不拿出來,怎麼連個數目也不說!她到底是帶來錢沒有呢?難道說她並沒有帶錢嗎?”

  馬伯樂越想越有點危險:

  “難道一個太太和三個孩子,今後都讓我養活着她們嗎?

  馬伯樂一想到這裏覺得很恐怖:

  “這可辦不到,這可辦不到。”

  若打算讓他養活她們,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會有的事情,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一點可能性也沒有的事情,馬伯樂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馬伯樂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覺得不好。讓事情這樣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館裏,他想一上樓,直接了當地就和太太說:

  “你到底是帶來了多少錢,把錢拿出來,我們立刻規劃一下,該走就走吧,上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當他一走進房間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臉色,使他一看了就覺得不大好。他想要說的話,幾次來到嘴邊上都沒敢說。馬伯樂在地板上繞着圈,繞了三四個圈,到底也沒敢說。

  他看樣子說了是不大好的,一說太太一定要發脾氣。因爲太太是愛錢如命的,如果一問她究竟帶來了多少錢,似乎他要把錢拿過來的樣子。太太一聽就非發脾氣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個脾氣,這個脾氣最不好,就是無論她跟誰怎樣好,若一動錢,那就沒事。馬伯樂深深理解太太這一點。所以他千思百慮,不敢開口就問。雖然他恨不能立刻離開上海,好像有洪水猛獸在後邊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燒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說,他想還是再等一兩天吧。馬伯樂把他滿心事情就這樣壓着。夜裏睡覺的時候,馬伯樂打着咳聲,長出着氣,表現得非常感傷。

  他的太太是見慣了他這個樣子的,以爲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馬伯樂的善於悲哀,太太是全然曉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明白他這舉動是爲的什麼。甚至於他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只在那裏剛一張嘴,她就曉得他將要說什麼,或是向她要錢,或是做什麼。是凡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換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裏,壓出了褶子來,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說讓太太熨衣裳,他先說:

  “穿西裝就是麻煩,沒有穿中國衣裳好,中國衣裳出了點褶子不要緊,可是西裝就不行了。”

  他這話若不是讓他太太聽了,若讓別人聽了,別人定要以爲馬伯樂是要穿中國衣裳而不穿西裝了。其實這樣以爲是不對的。

  他的太太一聽他的話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給他熨西裝。

  他的太太趕快取出電熨斗來,給他把西裝熨好了。

  還有馬伯樂要穿皮鞋的時候,一看皮鞋好久沒有擦鞋油了。就說:

  “黃皮鞋,沒有黑皮鞋好,黃皮鞋太久不擦油就會變色的。而黑皮鞋則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這話,使人聽來以爲馬伯樂從此不再買黃皮鞋,而專門買黑皮鞋來穿似的。其實不然,他是讓他太太來擦皮鞋。

  還有馬伯樂夏天裏從街上回來,一進屋總是大喊着:

  “這天真熱,熱的人上喘,熱的人口乾舌燥。”

  接着說話的一般規律,就該說,口乾舌燥,往下再說,就該說要喝點水了。而馬伯樂不然,他的說話法,與衆不同。他說:

  “熱的口乾舌燥,真他媽的夏天真熱。”

  太太一聽他這話就得趕快倒給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罵一頓。(並不是太太對馬伯樂很殷勤,而是聽起他那一套囉裏囉唆的話很討厭。)太太若再不給他倒水,他就要罵起來沒有完。這幾天的夜裏,馬伯樂和太太睡在旅館的房間裏,馬伯樂一翻身就從鼻子哼着長氣。馬伯樂是很擅長悲哀的,太太是很曉得的,太太也就不足爲奇,以爲又是他在外邊看見了什麼風景,或是看見了什麼可憐的使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馬伯樂在街上看見了媽媽抱着自己的兒子在賣,他對於那窮婦人就是非常憐惜的,他回到家裏和太太說:“人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窮得賣起孩子來了,就像賣小羊、小豬、小狗一個樣。真是……人窮了,沒有辦法了。”

  還有馬伯樂在秋天裏邊,一看到樹葉落,他就反覆地說:

  “樹葉落了,來到秋天了。秋天了,樹葉是要落的……”馬伯樂一生下來就是悲哀的。他滿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他的笑讓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個的生活,都在逆來順受之中過去了。

  太太對於馬伯樂的悲哀是已經看慣了,因爲他一向是那麼個樣子。太太對於他的悲哀,已經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覺它了。她對他的躺在牀上的嘆氣,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了,就彷彿白天裏聽見大衛哭哭唧唧地在那裏叨叨些個什麼一樣。又彷彿白天裏聽見約瑟唱着的歌一樣,聽是聽到了,可是沒有什麼印象。

  所以馬伯樂的煩惱,太太不但沒有安慰他,反而連問也沒有問他。

  馬伯樂除了白天嘆氣,夜裏也嘆氣之外,他在旅館裏陪着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什麼也沒有做。

  每當他想要直截了當地問一問太太到底是帶來了多少錢,但到要問的時候,他就不敢啦,因爲他看出來了太太的臉色不對。

  “我們……應該……”

  馬伯樂剛一說了三四個字,就被太太的臉色嚇住了。

  “我們不能這樣,我們……”

  他又勉強他說出了幾個不着邊際的字來,他一看太太的臉色非常之不對,說不定太太要罵他一頓的,他很害怕。他打開旅館房間的門,下樓就逃了。

  而且一邊下着樓梯,他一邊招呼着正從樓梯往上走的約瑟:

  “約瑟,約瑟,快上街去走走吧!”

  好像那旅館的房間裏邊已經發生了不幸,不但馬伯樂他自己要趕快地躲開,就是別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馬伯樂這回可下了決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這樣的事情,世界上不能容許有這樣的事情……帶着孩子從青島來,來到上海,來到上海做什麼……簡直是混蛋,真他媽的中國人!來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嗎?上海不是他媽中國人的老家呀!早晚還不是他媽的倒黴。

  馬伯樂越想越生氣,太太簡直是混蛋,你到底帶來了多少錢?你把錢拿出來,咱們看,照着咱們的錢數,咱們好打算逃到什麼地方去。難道還非等着我來問你,你到底是帶來多少錢?你就不會自動地把錢拿出來嗎?真是愛錢讓錢迷了心竅了。

  馬伯樂這回已經下了決心了,這回他可不管這一套,要問,開口就問的,用不着拐彎抹角。就問她到底是從家裏帶來了多少錢。馬伯樂的決心已經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論根據之外還說了不少的警句:

  “做人要果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大丈夫,做起事來要直截了當。”

  “真英雄要敢做敢爲。”

  “大人物要有氣派。”

  馬伯樂氣沖沖地從街上走進旅館來了。又氣沖沖地走上旅館的樓梯了。他看了三十二號是他的房間,他勇猛得和一條鯊魚似的向着三十二號就衝去了。

  “做人若沒有點氣派還行嗎?”

  他一邊向前衝着,一邊用這句話鼓動着自己的勇氣。

  他走到三十二號的門前了,他好像強盜似的,把門一腳踢開了。非常之勇敢,好像要行兇的樣子。

  他走進房間去一看,太太不在。

  他想:太太大概是在涼臺上曬衣裳。

  於是他飛一般地快,就追到樓頂曬臺上去了。

  他想:若不是趁着這股子勁,若過了一會怕是就要冷下來,怕是要消沉下來,怕是把勇氣消散了。勇氣一消散,一切就完了。

  馬伯樂是很曉得自己的體性的。他防範着他自己也是很周密的。

  他知道他自己是不能持久的,於是他就趕快往樓頂上衝。

  等他衝到了樓頂,他的勇氣果然消散了。

  他開口和太太說了一句很溫和的話,而且和他在幾分鐘之前所想要解決的那件嚴重的事情毫無關係,他向太太說:

  “晴天裏洗衣裳,一會就幹了。”

  好像中國人的習慣,彼此一見了先說“天氣哈哈哈”一樣。馬伯樂說完了,還很馴順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來到曬臺上就是爲的和太太說這句閒話纔來的。在前一分鐘他滿身的血氣消散盡了,是一點也不差,照着他自己所預料的完全消散盡了。

  這之後,又是好幾天,馬伯樂都是過着痛苦的生活,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手捶胸的,他撕着自己的頭髮,他瞪着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兩盞小燈似的。

  但是這都是當太太不在屋裏的時候,他才這麼做,因爲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其實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過是一種享受,是一種過癮。因爲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當他受到了壓迫,使他受不住的時候,他就瞪着眼睛自己出氣。一直等到他自己認爲把氣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怎樣纔算氣出完了呢?這個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過,大概是那樣了,總算把氣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覺是那樣。

  所以馬伯樂每當他生氣的時候,他就勇敢起來了。平常他絕對不敢說的,在他氣頭上,他就說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氣頭上,他就絕對地敢做。

  可是每當他做了之後,或是把話一說出了之後,他立刻就害怕起來。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這樣的。太太一說他幾句,他就來了脾氣了,他理直氣壯地用了很會刺傷人的話,使人一聽無論什麼人都不能忍耐的話,好像咒罵着似的對着太太說了出去。果然太太一聽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聲地哭起,或是大聲地和他吵起。一到這種時候,馬伯樂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麼辦呢?

  他下樓就逃了。

  馬伯樂如果是在氣頭上,不但對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對他自己也是不顧一切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時候他竟伸出手來打着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響。使別人一聽了就知道馬伯樂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並非打着玩的。

  現在馬伯樂是在旅館裏,同時又正是他在氣頭上。爲什麼這次他只瞪眼睛而沒有打嘴巴呢?這是因爲旅館的房間裏除了他自己再沒有第二個人了,假如打嘴巴,不也是白打嗎?不也是沒有人看見嗎?所以現在他只拼命地瞪着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很厲害,他咬牙切齒地在瞪着,瞪得眼珠子像兩盞小油燈似的發亮。彷彿什麼他討厭的東西,讓他這一瞪就會瞪癱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會瞪壞的嗎?何況同時又可以出氣的呢!所以馬伯樂一直地繼續着,繼續了兩個多鐘頭。

  兩三個鐘頭之後,太太帶着孩子們從街上回來了,在過道上鬧嚷嚷地由遠而近。等走到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門前,是約瑟一腳把門踢開,踢得門上的玻璃嘩嘩啦啦地,抖抖擻擻地響着。

  約瑟是第一個衝進屋來的,後邊就跟着大衛、雅格和他們的媽媽。

  喧鬧立刻就震滿了房間。太太不住地講着街上她所見的那些逃難的,討飯的,受傷的。她說,傷兵一大卡車,一大卡車地載呵!她說那女救護員每個傷兵車上都有,她們還打着紅十字旗。還有難民也是一車一車地載,老的,小的,剛出生的孩子也有。說着說着,她就得意起來了,她像想起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舉着手,她把聲音放低一點,她說:

  “這年頭女人可是遭難了,女人算是沒有做好事,……就在大門洞子,就在弄堂口還有女人生了孩子咧!聽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門洞子聚着一堆人圍着……”

  太太還沒有說完,馬伯樂正在靜靜地聽着的時候,約瑟跳過來了,跳到父親的膝蓋上去,捏着父親的耳朵就不放。馬伯樂問他要做什麼,他也不說,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馬伯樂的脾氣又來了,本想一下子把他從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爲太太的關係,他沒有那麼做。他說:

  “約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馬伯樂一點也沒有顯出發脾氣的樣子來。所以約瑟就更無法無天起來,用手挖着他父親的鼻子,張着嘴去咬他父親的耳朵,像一條小瘋狗似的逞兇起來。

  馬伯樂本想借着這機會和太太談一談關於他們自己的今後逃難的方針……可是因爲孩子這一鬧,把機會鬧完了。太太已經把那從街上得來的興奮的感情鬧光了,太太躺到牀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樣子,把眼睛合了起來了。

  太太就要睡着了。

  等約瑟鬧夠了,從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衛玩了好些時候了,馬伯樂仍是用眼睛瞪着約瑟,不但瞪約瑟,就連大衛一起瞪。

  不過終歸大衛和約瑟還是小孩子,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還是歡天喜地地玩。馬伯樂往牀上看一看,太太也睡着了。孩子們一個個地在爬着椅子,登着桌子,你翻我打地歡天喜地地鬧着。馬伯樂瞪了他們一會,覺得把氣已經出了,就不再瞪他們了。

  他點起一隻紙菸來,他坐在一隻已經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頭椅子是中國舊式的所謂太師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結實,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國古時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質地過於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傢俱。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馬伯樂所住的旅館是一個純粹爲中國人所預備的。在這旅館裏住着的人物,是小商人,是從外埠來到上海,而後住了幾天就到別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爲初到上海來,一切都很生疏,就馬馬虎虎地在這旅館裏邊住上三兩天,三兩天過後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價便宜。至於茶房招待得好壞,也就沒有人追究。

  這旅館裏的茶房是穿着拖鞋的,不穿襪子,全個的腳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來把肚子向前凸着,兩隻腳尖向外。住在這旅館裏的客人,若喊一聲“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鐘之後,或八分鐘之後,那似乎沒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夠來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聲茶房,而要連串喊好幾聲。但是那都完全沒有用,也同樣得等到五分鐘之後或八分鐘之後茶房才能夠來到。而來到住客房間門外的是個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豬肉鋪裏邊的老闆。客人說:“買一包香菸,刀牌的。”

  客人把錢交給了這個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錢接過來了。

  接過錢來之後,他遲鈍地似乎是還在做夢似的轉不過身來,仍在那兒迷迷糊糊地站了一會,而後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着下樓去了。

  這一下了樓去,必得半點鐘過後,才能夠回來。

  也許因爲這茶房是個大胖子,走路特別慢,是要特別加以原諒的。其實不見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臉水,五分鐘之後來了一個瘦茶房端着臉盆去打水了。照理這瘦茶房應該特別靈便,瘦得好像個大螞蚱似的,腿特別長,好像他一步能夠跳在樓下,再一步能夠從樓下跳到樓上。其實不然,他也不怎樣賣力氣。

  他拿着空臉盆下去,走在過道上,看見樓欄杆上蹲着一個小黑貓,他看這小黑貓靜靜地蹲在那裏很好玩,他舉起臉盆就把那小黑貓扣住了。小貓在臉盆裏喵喵地叫着,他在臉盆外用指甲敲着盆底。他一敲,那小貓一害怕,就更叫了起來。叫得真好聽,叫得真可憐,而且用腳爪呱呱地撓着臉盆發響。在瘦茶房聽來,彷彿那小貓連唱帶奏着樂器在給他開着音樂會似的。

  因此把在旅館裏專門洗衣裳的孃姨也招引來了,把一個專門燒開水的小茶房也招引來了。他們三個人,又加上那個小貓,就說說笑笑地在玩了起來。

  住客等着這盆臉水,可是也不拿來,就出門來,扶着樓欄往樓下一看,那茶房在樓下玩了起來了,他就喊了一聲:

  “茶房,打臉水,快點!”

  茶房這纔拿着臉盆去裝滿了水。等茶房端着臉盆,上了樓梯,在樓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來那洗衣裳的,穿着滿身黑雲紗的孃姨在勾引他。他端着臉盆就跟着孃姨去了,又上一段樓梯,走上涼臺去了。

  在涼臺上,這穿着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孃姨連撕帶鬧地鬧了半天工夫。原來涼臺上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什麼人也沒有。

  茶房端着的那盆臉水,現在是放在地上,差一點沒有被他們兩個踏翻了。那盆裏的水很危險地東蕩西蕩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茶房!茶房!”

  那等着臉水洗臉的住客,走出門來,向樓下喊着。這次他喊的時候,連那個瘦茶房也不見了。他的臉水不知道被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旅館就是這樣的,住客並不多,樓上樓下,一共四十多間房子,住客平均起來還不到二十個房間。其餘的房間就都空着。這旅館裏邊的臭蟲很多,旅客們雖然沒有怎樣有錢的,大富大貴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這旅館裏來的時候總都是身體完整的;可是當搬出這旅館去的時候就不然了,輕的少流一點血,重的則遍體鱗傷,因爲他們都被臭蟲咬過了。

  這家旅館在樓下一進門,迎面擺着一張大鏡子,是一張四五尺高的大鏡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間一樣,東邊排着一排太師椅,西邊排着一排太師椅,而牆上則掛滿了對聯和字畫,用紅紙寫的,用白紙寫的,看起來非常風雅。只是那些陳列在兩邊的太師椅子稍微舊了一點。也許不怎麼舊,只是在感覺上有些不合潮流,陰森森地,毫無生氣地在陳列着。像走進古物陳列館去的祥子。

  通過了這客堂間,走進後邊的小院裏才能夠上樓。是個小小的圈樓,四周的遊廊都倒垂着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雖然那廊牙好久沒有油漆過。但是越被風雨的摧殘而顯得蒼白,則越是顯得古樸。

  院子裏邊有兩條樓梯,東邊一條,西邊一條。

  樓梯口旁邊,一旁擺着一盆洋繡球。那洋繡球已經不能夠開花了,葉子黃了,乾死了。不過還沒有拿開,還擺在那裏就是了。

  一上了樓,更是悽清萬狀,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掛滿了煤煙和塵土,幾年沒有擦過的樣子。要想從玻璃窗子外往裏邊看,是什麼也看不見的,旅館的老闆因此也就用不着給窗子掛窗簾了。即使從前,剛一開旅館時所掛的窗簾,到了今天也一張一張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們手裏的揩布。就是沒有拿掉的,仍在掛着的,也只是虛掛着,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簾子不扯起來,房間裏就已經暗無天日了。從外邊往裏邊看,就像上面所說的那樣子。若從裏邊往外邊看,把太陽也看成古銅色的了,好像戴着太陽鏡去看太陽一樣。而且還有些窗子竟沒有了玻璃,用報紙糊着,用中國寫信的紅格信紙糊着。還有些竟沒有糊紙,大概那樣的房間永遠也不出租的,任憑着灰塵和沙上自由地從破洞飛了進去。

  樓欄是動搖搖的。遊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處高,一處低的,還有些地方,那釘着板的釘子竟突出來了,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把人的鞋底掛住,而無緣無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開房間——哪怕就是空着的房間,那裏邊也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氣味,而是特別難聞的氣味。有的房間發散着酸味,有的是糊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還甜絲絲的,和水果腐了之後所散發出來的那氣味一樣。因爲這旅館所有的房間,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緣故。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了。空氣很不流通。

  還有電燈泡子,無論大小房間一律是十五燭光的。燈泡子沒有燈傘,只是有一條電線繫着它掛在那裏,好像在棚頂上掛着個小黃梨子似的。

  這個旅館冷清極了,有時竟住着三五家旅客。樓上樓下都是很靜的,所以特別覺得街上的車,和街上的鬧聲特別厲害。整個旅館時常是在哆嗦着,那是因爲有一輛載重大卡車跑過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們都出街的時候,這旅館的茶房就都一齊睡起午覺來了。那從鼻子發出來的鼾聲,非常響亮地從樓下傳到樓上,而後那鼾聲好像大甲蟲的成串的哨鳴在旅館的院心裏吵起來了,吵得非常熱鬧,胖茶房,瘦茶房,還有小茶房等等……他們彼此呼應着,那邊呼嚕,這邊嗚嚕,呼嚕,嗚嚕,好像一問一答似的。

  以上是說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開了炮,這旅館可就不是這情形了,熱鬧極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搬來了,滿院子都是破牀亂桌子的。樓上的遊廊上也燒起煤爐來,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燒起飯來。廊子上幾乎走不開了人,都擺滿了東西。鍋碗瓢盆,油瓶子,醬罐子……洗衣裳盆裏坐着馬桶,臉盆裏邊裝着破鞋,亂七八糟的,一塌糊塗了。孩子哭,大人鬧,哭天吵地,好像這旅館變成難民營了。呼叫茶房的聲音連耳不絕。吵的罵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闆的錢櫃上去鬧,說茶房太不周到。老闆竟不聽這套,搖着大團扇子,笑盈盈地,對於這些逃難而來的他的同胞,一點也沒有幫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錢嗎?你若覺得不好,你別住好啦。”

  旅館裏的房子完全滿了。不但他這家旅館,全上海的旅館在“八一三”之後全都滿了。而那些源源不絕地從楊樹浦,從浦東,從南市逃來的人們,有親的投親,有友的投友,親友皆無的就得在馬路邊,或弄堂裏睡下了。旅館是完全客滿,想要找房間是沒有了。

  馬伯樂住在這個旅館,剛一打起仗來,就客滿了,也有很少數的隨時搬走的。但還沒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轉讓給他自己的親戚或朋友了。要想憑自己的運氣去找房子,管保不會有的。

  馬伯樂來到這旅館裏,上海已經開仗很久了。有的紛紛搬到中國內地去,有的眼光遠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陝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離上海不遠的蘇州、杭州之類的地方,也有人向那邊逃着。有家的回家,沒有家的,投親戚,或者是靠朋友。總之,大家都不願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島。先離開上海的對後離開上海的,存着無限的關切;後離開的對那已經離開的,存着無限羨慕的心情。好像說:

  “你們走了呵,你們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贊同的。不過其中主張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對他有點瞧不起。

  “爲什麼逃得那麼遠呢,真是可笑。打仗還會打到四川的嗎?”

  大家對於主張逃到四川去的,表面上雖然贊成,內心未免都有點對他瞧不起,未免膽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遠了。

  馬伯樂關於逃難,雖然他發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難來,他怕是要在最後了。

  馬伯樂現在住在旅館裏,正是爲着這個事情而愁眉苦臉地在思慮着。

  他的太太,從街上回來,報告了他幾件關於難民的現象和傷兵現象之後,躺在牀上去,過了沒有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約瑟和大衛在屋子裏打鬧了一會,也就跑到樓下小院子裏去了。雅格和哥哥們鬧了一會之後,跑到牀上去,現在也睡在媽媽的旁邊了。

  馬伯樂坐在古老的太師椅上,手裏拿着香菸。關於逃難,他已經想盡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也只能夠做到如此了。

  “反正聽太太的便吧,太太主張到西安去,那就得到西安去……唉!太太不是有錢嗎!有錢就有權力。還有什麼可想的呢?多想也是沒有用的。大洋錢不在手裏,什麼也不用說了。若有大洋錢在手裏,太太,太太算個什麼,讓她到哪裏去,她就得到哪裏去……還說什麼呢?若有大洋錢在手裏,我還要她嗎?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主子,誰沒有錢誰就是奴才;誰有錢誰就是老爺,誰沒有錢誰就是癟三。”

  馬伯樂想到激憤的時候,把腳往地板上一跺,哐啷一聲,差一點沒有把太太震醒。

  太太一伸腿,用她胖胖的手揉一揉鼻尖,仍舊睡去了。

  “有錢的就是大爺,沒有錢的就是三孫子,這是什麼社會,他媽的……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幾乎又要拍桌子,又要跺腳的,等他一想起來太太是在他的旁邊,他就不那麼做了。他怕把太太惹生了氣,太太會帶着孩子回青島的。他想太太雖然不好,也總比沒有還強。太太的錢雖說不爽爽快快地拿出來,但總還有一個靠山。有一個靠山就比懸空好。

  “太太若一定主張到西安去,也就去了就算了。西安我雖然不願意去,但總比留在上海好。”

  “但是太太爲什麼這兩天就連去西安的話也不提了呢?這之中可有鬼……”

  馬伯樂一想到連西安也將去不成了,他就害怕起來。

  “這上海多呆一天就多危險一天呵!”

  馬伯樂於是自己覺得面紅耳熱起來,於是連頭髮也像往起豎着。他趕快站起來,他設法把自己平靜下去。他開開門,打算走到遊廊上去。

  但是一出門就踢倒了坐在欄杆旁邊的洋鐵壺。那洋鐵壺呱啦啦地響起來了。

  太太立刻醒了,站起來了,而且向遊廊上看着。一看是馬伯樂在那裏,就瞪着很圓的眼睛說:

  “沒見過,那麼大的人磕天撞地的……”

  馬伯樂一看太太起來了,就趕快說着:

  “是我沒有加小心……這旅館也實在鬧得不像樣。”

  太太說:

  “不像樣怎麼着?有大洋錢搬到好的旅館去!”

  馬伯樂說這旅館不好,本來是向太太賠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氣。

  太太這一生氣,馬伯樂就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恭順也不對,強硬也不對。於是滿臉笑容,而內心充滿了無限痛苦,他從嘴上也到底說出來一句不加可否的話:

  “逃難了,就不比在家裏了。”

  他說了之後,他看看太太到底還是氣不平。恰巧大衛從樓下跑上來,一進屋就讓他母親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

  “該死的,你們瘋吧,這回你們可得了機會啦……”

  大衛沒有聽清他母親說的是什麼,從房子裏繞個圈就出去了。

  而馬伯樂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罵的就是他。

  沉悶地過了半天,太太沒有講話,馬伯樂也沒有講話。

  小雅格睡醒了,馬伯樂要去抱雅格。太太大聲說:

  “你放她在那裏,用不着你殷勤!”

  馬伯樂放下孩子就下樓去了,眼圈裏飽滿的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了。

  “人生是多麼沒有意思,爲什麼一個人要接受像待貓狗那般待遇!”

  馬伯樂終於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兩三個鐘頭。

  馬伯樂在快樂的時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悶起氣來,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嗎?並沒有。他看見電線杆子也生氣,看見汽車也生氣,看見女人也生氣。

  等他已經回到旅館了,他的氣還沒有消,他一邊上着樓梯,一邊還在想着剛纔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對她們十分瞧不起,他想:“真他媽的,把頭髮燙成飛機式!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一把推開房門,看見旅館中的晚飯已經開上來了。照常地開在地中間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約瑟和大衛都在那兒,一個跪在太師椅上,一個站在太師椅上,小雅格就乾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們搶着奪着吃,把菜飯弄滿了一桌子。

  馬伯樂很恐怖地,覺得太太爲什麼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辦理回青島的嗎?

  馬伯樂就立刻問孩子們說:

  “你媽呢?”

  馬伯樂的第二個小少爺,約瑟就滿嘴往外噴着飯粒說:“媽去給我炒蛋飯去了。”

  馬伯樂想:可到哪裏去炒呢?這又不是在家裏。他覺得太太真的沒有生氣,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飯去了,才放心下來,坐在桌子旁邊去,打算跟孩子們一起吃飯。

  這時候太太從遊廊上回來了,端着一大海碗熱騰騰的飯,而且一邊走着一邊嚷叫着:

  “燙手呵!好燙手呵!”

  這真奇怪,怎麼蛋炒飯還會燙手的呢?

  馬伯樂擡頭一看,太太左手裏端着蛋炒飯,右手裏還端着一碗湯。他忙着站起來,把湯先接過來。在這一轉手間,把湯反而弄灑了。馬伯樂被燙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沒敢叫出來,他是想要趁這個機會向太太買一點好,他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姿態趕快拿出自己的手帕來,把手擦了。

  太太說:

  “我看看,怕是燙壞了,趕快擦刀傷水吧,我從家裏帶來的。”

  太太忙着開箱子,去拿藥瓶子。

  馬伯樂說:

  “用不着,用不着……沒多大關係。”

  他還跑去,想把太太扯回來,可是太太很堅決。

  等找到了藥瓶子,一看馬伯樂的手,他的手已經起着透明的圓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馬伯樂的手雖然被燙壞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因此覺得很安慰,尤其是當太太很小心地給他擦着藥的時候,使他心裏充滿了萬分的感激,充滿了萬分的懺悔,他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他想:

  “太太多好呵!並沒有想要帶着孩子回青島的意思,錯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傷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藥片都帶來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並且在太太開箱子找藥瓶的時候,他還看見了那箱子裏還有不少毛線呢!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準備了。可見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馬伯樂向自己說:

  “她是絕對想要跟我走的。”

  馬伯樂一想到這裏,感激的眼淚又來了。他想:

  “人生是多麼危險的呀!只差一點點,就只差這一點點,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實在是危險的,誤會,只因爲一點誤會,就會把兩個人永久分開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遠,一生從此就不能夠再相見了。人生真是危險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點帶着孩子想要回青島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島的。我猜她要回青島,那是毫無根據的,就憑着她的臉色不對,或是她說話的聲音不對,其實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憑着看臉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馬伯樂好像從大險裏邊脫逃出來似的,又感激,又危險,心情完全是跳動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飄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風裏邊的白雲似的東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裏爲什麼起着悲哀,他不知爲什麼他很傷心,他覺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時時往上涌着眼淚,他的喉嚨不知爲什麼有些脹痛。

  馬伯樂連飯也沒有吃就躺在牀上去了。

  太太問他頭痛嗎?

  他說:“不。”

  問他爲什麼不吃飯呢?

  他說:“沒有什麼。”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問了,太太坐在桌邊跟孩子們一齊吃飯。她還喝了幾口湯,也分吃一點蛋炒飯。

  太太離開家已經十多天了,在這十多天之中吃的盡是旅館的包飯,一碗炒豆腐,一碗燒油菜……不酸不辣的,一點沒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來,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爾借了隔壁的趙太太的燒飯剩下來的火、炒了一個蛋炒飯。而趙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藹,給她親手衝了一大碗的高湯。這湯裏邊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醬油。本來這高湯之類,她從來連嘗也不嘗的,而現在她竟拿着調匙不住地喝。彷彿在旅館裏邊把她熬苦壞了。而隔壁三十一號房間的趙太太,是一個很瘦的、說起話來聲音喳喳喳的一個女人,臉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個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歲了,滿臉都起了皺紋。大概是她的喉嚨不好,她一說起話來,好像啞子的聲音似的。

  趙太太對馬伯樂太太說:

  “你看可不是那包飯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慣,我們來到這旅館頭三天也是吃的旅館的飯。我一看這不是個永久之計,我就趕快張羅着買個煤火爐……我就叫茶房買的,誰知道這茶房賺錢不賺錢,這火爐可是一塊多錢,從前這上海我沒來過……你說可不是一個泥做的就會一塊多錢!”

  馬伯樂的太太說:

  “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來。”

  趙太太說:

  “可不是嘛!我就說不來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說非來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緊的。”

  馬伯樂太太說:

  “男人都是那樣,我們孩子他爸爸也還不是一封電報一封信的,非催着來上海不可。來到上海我看又怎樣,上海說也靠不住的,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漢口、四川……都往那邊去了。”

  趙太太說:

  “你們不走嗎?我們可打算走,不過現在走不了,打算下個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沒有工夫來接我們。我一個人帶着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沒辦法的。聽說最近淞江橋也炸了,火車到那裏過不去,在夜裏人們都下來從橋上摸着走過去。聽說在淞江橋那兒才慘呢,哭天叫地的,聽說有些小孩子就被擠掉江裏了。那才慘呢……說是有一個老頭揹着孫兒,大家一擠,把那老頭的孫兒撲通一聲擠到江去了。那老頭過了橋就發傻了。和一攤泥似的就在江邊上坐着,他也不哭,他也不說什麼。別人問他:‘你怎麼不上火車呢?’他說他等着他孫兒來了一塊上火車……你說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孫兒還會從江裏爬出來似的。後來那老頭可不是瘋了!有好些人看見他的,我們有一個親戚從淞江來說的。”

  馬伯樂太太說:

  “你們打算到哪兒去?”

  “我們打算到漢口。”

  “在漢口可有親戚?”

  “我們有朋友。”

  就這樣隨便地說着,蛋炒飯就已經炒好了。

  趙太太看見蛋炒飯已經炒好了,就趕忙說:

  “吃蛋炒飯配着高湯才最對口味……”

  趙太太於是就着那個炒飯的熱鍋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進去,不一會,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爲鍋邊上有油,就噝噝地響。等那開水真正滾得沸騰的時候,趙太太忙着拿過醬油瓶來,把醬油先倒在鍋鏟上,而後倒在鍋裏去。醬油一倒在水裏,那鍋底上的開水,就立刻變成混洞洞的湯了。而後又拿出天廚味精的盒子來,把湯里加了點味精。

  馬伯樂太太看了趙太太的那醬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塵,而且瓶口是用一個報紙卷塞着。她一看,她就知道那裏邊的醬油不會好,不會是上等的醬油。因爲馬伯樂家裏永久吃的是日本醬油。

  馬伯樂太太一看了趙太太用的是天廚味精,她就說:

  “我們青島都是用味之素……”

  趙太太一聽,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連忙就說:

  我們從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廚味精是來到上海纔買的。

  趙太太說完了,還覺得不夠勁。多少有些落人之後的感覺,於是又拍着馬伯樂太太的肩膀說:

  “味之素是日本貨,現在買不得啦。馬太太……”

  那碗高湯一轉眼也就燒好了。馬伯樂太太端起那碗高湯要走的時候,趙太太還搶着在那湯皮上倒幾滴香油。

  本來馬伯樂太太一走進自己房間的門就想要向丈夫講究一番隔壁的那趙太太是怎樣寒酸,怎樣地吃着那樣劣等的醬油,但是因爲湯燙了馬伯樂的手的緣故,把這話也就壓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這話想起來。剛想要開口,話還沒有說出來,她就先笑起來了,一邊笑,一邊拍着馬伯樂的腿:

  “隔壁住着的那趙太太真可笑……她也愛起國來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說……”

  太太說了半天,馬伯樂一動沒動。她以爲或者他是睡着了。他的臉上蒙着一塊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來,馬伯樂用牙咬着那手帕的巾角,咬得很結實。

  但是太太看見了,馬伯樂的眼睛都哭紅了。

  太太說:“怎麼啦?”

  馬伯樂沒有應聲。

  馬伯樂這些日子所鬱結在心中的,現在都發揮出來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麼沒有意思呵!”

  馬伯樂自己哭到傷心的時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爲着想要逃開上海而怕逃不成的問題,都拋得遠遠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對人生起着一種大空幻。

  他哭了一會,停一會。停一會再哭。馬伯樂哭起來的時候,並不像約瑟或是他太太那樣的大哭,而是輕輕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似的。馬伯樂從來不在人多熱鬧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來。必得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仔細地,安靜地,一邊思量着一邊哭。彷彿他怕哭錯了路數似的。他從小就有這個習慣。和現在的他的次公子約瑟完全不同,約瑟是張着大嘴,連喊帶叫,不管在什麼人多的地方,說哭就哭。馬伯樂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屬於約瑟一類的,雖然不怎麼當着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來,也是連說帶罵的。關於他們哭得這麼暴躁,馬伯樂從來不加以鑑賞的。馬伯樂說:

  “哭是悲哀的表現,既然是悲哀,怎麼還會那麼大的力氣呢?”

  他給悲哀下個定義說:

  “悲哀是軟弱的,是無力的,是靜的,是沒有反抗性的……”

  所以當他哭起來的時候就照着這個原則實行。

  馬伯樂現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彎着,把腰弓着。

  太太問他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裏睡了一覺,精神也很不壞,所以就陪着他。再加上自從來到了上海他們還沒正式吵過架,假若這也算是鬧彆扭的話,也總算是第一次,給太太的感覺,或者還算新鮮,所以還很有耐性地陪着他。不然,太太早就睡着了。

  太太問他:

  “要買什麼東西嗎?”

  “不”

  “要請朋友的客嗎?”

  “不。”

  “要跳舞去嗎?”

  “不。”

  “要做西裝嗎?”

  “不。”

  太太照着他過去哭的老例子,問他要什麼。而今天他什麼都不要。太太想,雖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裝都從青島給他帶來了,而且連白鞋,黃皮鞋,還有一雙在青島“拔佳”買的漆皮鞋也都帶來了。西裝當他出門的時候也常穿。西裝倒還好,不過這幾雙皮鞋都太舊了。大概他哭的是因爲他的皮鞋雙雙都太舊,覺得穿不出去了吧?還有他的領帶也都太舊了,去年他一年裏簡直就沒有買過一條領帶,所打着的都是舊領帶……太太忽然想起來了:去年他不就是爲着一條領帶哭了半夜嗎?太太差一點沒笑出來,趕快忍着,裝作平靜的態度問着:

  “你可是要買領帶嗎?”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他說:“不。”

  太太覺得這回可猜不着了。於是就不加尋思地隨便又問了他幾樣,似乎並不希望間對了似的:

  “你要買皮鞋嗎?”

  “你的帽子太舊了嗎?”

  “你要抽好菸捲嗎?”

  “你要抽前門煙嗎?”

  馬伯樂一律說“不。”

  太太說:“你要錢嗎?”

  馬伯樂一聽提到錢了,他就全身顫抖起來,他感動得不得了,他幾乎要爆炸了的樣子。他覺得他的心臟裏邊,好像中了個炸彈似的,他覺得他的心臟裏邊擁塞得不得了,說不定一個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馬伯樂在這種半昏迷的狀態之下,他纔敢說:

  “我要去漢口呀……”

  太太就笑起來了,把那燙得很細的波浪的長頭髮,好像大菌子傘似的,伏在馬伯樂的身上,說:

  “這很容易,我以爲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漢口!那麼咱們就一齊去漢口吧。”說着太太就從牀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麼靈便而輕快,就像她長着螞蚱腿似的。

  而且從牀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來了。從箱子裏就拿出來一個通紅的上邊閃着金字的銀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這存款折就扔給馬伯樂了。

  馬伯樂並不像普通人那樣立刻就高興得跳起來,或是立刻抓過那存摺來。他生怕有人會看到了這存摺,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說:“你把那窗簾子遮起來。”

  那被煙燻得烏洞洞的玻璃窗,本來從外邊往裏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太太爲着滿足他這種願望,也爲着可憐他,就聽了他的話把窗簾遮好了。

  等太太轉身,一看那牀鋪的時候,那牀上的帳子已經拉得非常嚴密了。彷彿存款折這一類的東西,太太看見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聽到馬伯樂在那帳子裏邊自己讀着: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後,他們就收拾了東西,離開上海了。

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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