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換巢鸞鳳 (3)

    和鸞在裏面聽得很清楚,一見金權出去,就站在門邊怒容向着祖鳳說:“你們方纔所說的話,我已聽明白了。你現在就應當老老實實地對我說。不然,我……”她說到這裏,咽喉已經噎住。祖鳳進前幾步,和聲對她說:“我的小姐,我實在是把你欺騙了。老爺在簽押房所商量的與你並沒有什麼相干,乃是我和黃總爺的事。我要逃走,又捨不得你,所以想些話來騙你,爲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塊住着。我本來要扮做更夫到你那裏,剛要到更房去取傢俱,可巧就遇着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鸞說:“事情不應當這樣辦,這樣叫我怎樣見人?你爲什麼對人說我是你的妻子?原來你的……”祖鳳瞧她越說越氣,不容她說完就插着說:“我的小姐,你不曾說你是最愛我的麼?你捨得教我離開你麼?”金權聽見裏面小姐長小姐短的話,忙進來打聽到底是哪一回事。祖鳳知瞞不過,就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他知道。他們二人用了許多話語才把和鸞的氣減少了。



    金權也是和黃總爺一黨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鳳遮藏這事。他爲二人找一個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離金權的茅屋不遠一所小房子住去。



    和鸞所住的屋子靠近山邊。屋後一脈流水,四圍都是竹林。屋內只有兩鋪牀,一張桌子和幾張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從瓦縫間射下來。祖鳳坐在她的腳下,側耳聽着她說:“祖鳳啊,我這次跟你到這個地方,要想回家,也辦不到的。現在與你立約,若能依我,我就跟着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殺掉。”祖鳳說:“只要你常在我身邊,我就沒有不依從你的事。”和鸞說:“我從前盼望你往上長進,得着一官半職,替國家爭氣,就是老爺,在你身上也有這樣的盼望。我告訴你,須要等你出頭以後,才許入我房裏;不然,就別妄想。”祖鳳的良心現在受責罰了。和鸞的話,他一點也不敢反抗。只問她說:“要到什麼地步纔算呢?”和鸞說:“不須多大,只要能帶兵就夠了。”祖鳳連連點頭說:“這容易,這容易。我只須換個名字再投軍去就有盼望。”



    祖鳳在那裏等機會入伍,但等來等去總等不着。只得先把從前所學的手藝編做些竹器到墟里發賣。他每日所得的錢差可以夠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見廟前貼着一張很大的告示。他進前一瞧,別的字都不認得,只認得“黃得勝……祖鳳……逃……捉拿……花紅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緝的告示,嚇得緊跑回去。一踏進門,和鸞手裏拿着一塊四寸見方的紅布,上面印着一個不像八卦、不像兩儀的符號,在那瞧着。一見祖鳳回來,就問他說:“這是什麼東西?”祖鳳說:“你既然搜了出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黃總爺都是洪門的豪傑,我們二人都有這個。這就是入門的憑據。我坐監的時候,黃總爺也是因爲同會的緣故才把我保釋出來的。”和鸞說:“那麼金權也是你們的同黨了。 ”“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爺的告示已經貼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黃總爺哪。這裏還是陽江該管的地方,咱們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東走,到那扶墟避一下。那裏是新寧(台山)地界,也許稍微安穩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催和鸞速速地把東西檢點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們搬到那扶墟附近一個荒村。圍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樹林。二人在那裏藏身倒還安靜。祖鳳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賣錢。



    他很奉承和鸞,知她嗜好音樂,就做了一管短簫,常在她面前吹着。和鸞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滿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時光易過,他們在那裏住着,已經過了兩個冬節。那天晚上,祖鳳從墟里回來,隔膀下夾着一架琵琶,喜喜歡歡地跳躍進來,對和鸞說:



    “小姐,我將今天所賺的錢爲你買了這個。快彈一彈,瞧它的聲音如何。 ”和鸞說:“呀!我現在哪裏有心玩弄這個?許久不彈,手法也生了。你先擱着吧,改天我喜歡彈的時候,再彈給你聽。”他把琵琶擱下,說:“也罷。我且告訴你一樁可喜的事情:金權今天到墟里找我,說他要到省城吃糧去。他說現在有一位什麼司令要招民軍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們勸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塊兒去。我想我的機會到了。我這次出門,都是爲你的緣故,不然,我寧願在這裏做小營生,光景雖苦,倒能時常親近你。他們明後天就要動身。”和鸞聽說打北京,就驚異說:“也許是你聽差了吧?北京是皇都,誰敢去打?況且官制裏頭也沒有什麼叫做司令的。



    或者你把東京聽做北京吧。”祖鳳說:“不差,不差,我聽的一定不錯。他明明說是革命黨起事,要招兵打滿洲的。”和鸞說:“呀,原來是革命黨造反!前幾年,老爺才殺了好幾個哪。我勸你別去吧,去了定會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着要履和鸞的約,以爲這次是好機會,決不可輕易失掉。不論和鸞應許與否,他心裏早有成見。他說:“小姐,你說的雖然有理,但是革命黨一起事,或者國家也要招兵來對付,不如讓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規一下。你以爲怎樣呢?我想若是不走這一條路,就永無出頭之日啦。”和鸞說:“那麼,你就去瞧瞧吧。事情如何,總得先回來告訴我。 ”當下和鸞爲他預備些路上應用的東西,第二天就和金權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鳳一去,已有三個月的工夫。和鸞在小屋裏獨自一人頗覺寂寞。她很信祖鳳那副好身手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日子。現時在窮困之中,他能盡力去工作,同在一個屋子住着,對於自己也不敢無禮。反想啓禎鎮日裏只會蹴毽、弄鳥、賭牌、喝酒以及等等虛華的事,實在叫她越發看重祖鳳。一想起他的服從、崇敬和求功名的願望,就減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着祖鳳回來報信,望來望去,只是沒有消息。悶極的時候,就彈着琵琶來破她的憂愁和寂寞。因爲她愛粵謳,所以把從前所學的詞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彈的差不多都是粵調。



    無邊的黑暗把一切東西埋在裏面。和鸞所住房子只有一點豆粒大的燈光。她從屋裏踱出來,瞧瞧四圍山林和天空的分別,只在黑色的濃淡。那是搖光從東北漸移到正東,把全座星斗正橫在天頂。她信口唱幾句歌詞,回頭把門關好,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頭,好像有所思想的樣子。不一會,她走到桌邊,把一支禿筆拿起來,寫着:



    諸天盡黝暗,



    曷有衆星朗?林中勞意人,



    獨坐聽山響。山響復何爲?



    欲驚獅子夢。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寫完這兩首,正要往下再寫,門外急聲叫着:“小姐,我回來了。快來替我開門。”她認得是祖鳳的聲音,喜歡到了不得,把筆擱下,速速地跑去替他開門。一見祖鳳,就問:“爲什麼那麼晚纔回來?哎呀,你的辮子哪裏去了?”祖鳳說:“現在都是時興這個樣子。我是從北街來的,所以到得晚一點。我一去,就被編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來。我所投的是民軍。起先他們說要北伐,後來也沒有打仗就贏了。聽說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現在的皇帝就是大總統,省城的制臺和將軍也沒了,只有一個都督是最大的,他的下屬全是武官。這時候要發達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別再愁我不長進啦。”和鸞說:“這豈不是換了朝代麼?”“可不是。 ”“那麼,你老爺的下落你知道不?”祖鳳說:“我沒有打聽這個,我想還是做他的官吧。”和鸞哭着說:“不一定的。若是換了朝代,我就永無見我父母之日了。縱使他們不遇害,也沒有留在這裏的道理。”祖鳳瞧她哭了,忙安慰說:“請不要過於傷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聽打聽。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鸞勸過來。又談些別後的話,就各自將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對久別的人。被朝霧壓住的樹林裏斷斷續續發出幾隻蜩螗的聲音。和鸞一聽這種聲音,就要引起她無窮的感慨。她只對祖鳳說:“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鳳看出,就說:“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見這樣,就捨不得讓你自己住着,沒人服侍。我實在苦了你。 ”和鸞說:“我並不是爲沒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麼久,我還是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個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鳳說:“我實在不敢辜負小姐的好意。這次回來無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禮



    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論理我是不該走得那麼快,無奈……”和鸞說:“這倒是不妨。你瞧什麼時候應當回去就回去,又何必發愁呢?”祖鳳說:“那麼,我待一會,就要走啦。”他擡頭瞧見那隻琵琶掛在牆上,說笑着對和鸞說:“小姐,我許久不聽你彈琵琶了。現在請你隨便彈一支給我聽,好不好?”和鸞也很喜歡地說:“好。我就彈一支粵謳當做給你送行的歌兒吧。”她抱着樂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暫時嘅離別,犯不着短嘆長噓,



    君若嗟嘆就唔配稱做鬚眉。



    勸君莫因窮困就添愁緒,



    因爲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噲當年曾與屠夫爲伴侶;



    和尚爲君重有個位老朱。



    自古話事唔怕難爲,只怕人有志,



    重任在身,切莫辜負你個堂堂七尺軀。



    今日送君說不盡千萬語,



    只願你時常寄我好音書。



    唉!我記住遠地煙樹,就係君去處。



    勸君就動身罷,唔使再躊躇。



    在那似煙非煙、似樹非樹的地平線上,彷彿有一個人影在那裏走動。和鸞正在竹林裏望着,因爲祖鳳好幾個月沒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來越近,心裏以爲是給她送信來的。她迎上去,卻是祖鳳。她問:“怎麼又回來呢?”祖鳳說:“民軍解散了。”他說的時候,臉上顯出很不快的樣子,接着說:“小姐,我實在辜負了你的盼望。但這次銷差的不止我一人,連金權一班的朋友都回來了。”和鸞見他發愁,就安慰他說:“不要着急,大器本來是晚成的。你且休息一下,過些日再設法吧。”她伸手要替祖鳳除下背上的包袱,卻被祖鳳止住。二人攜手到小屋裏,和鸞還對他說了好些安慰的話。



    時光一天一天地過去,祖鳳在家裏很覺厭膩,可巧他的機會又到了。金權到他那裏,把他叫出來,同在竹林底下坐着。金權問:“你還記得金成麼?”祖鳳說:“爲什麼記不得,他現在怎樣啦?”金權說:“革命的時候,他從監裏逃出來。一向就在四邑一帶打劫。現時他在百峯山附近的山寨住着,要多招幾個人入夥,所以我特地來召你同行。”祖鳳沉思了一會,就說:“我不能去。因爲這事一說起來,我的小姐必定不樂意。這殺頭的事誰還敢去幹呢?”金權說:“咦,你這人真笨!若是會死,連我也不敢去,還敢來招你麼?現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們強,他們一打不過,就會設法招安,那時我們可又不是好人、軍官麼?你不曾說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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