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秦太太……啊,蘇先生,這次秦先生真出人意外……我一點不知道,剛聽見女人們說。”
……這胖子也有同情心嗎?做房東的本分不是天天催促着房錢嗎?這樣凝視着人家,怎麼回事?真污穢的眼光,是不是要看我這哭紅的眼圈尋快樂?對啦!你們確實優越,你們有家庭,我是被遺棄了的。啊,我不願同他說話,可是白文應該替我代應一聲。啊,好了,白文開口了……
“沒法子想,龐先生,一切總算是……”
“天意,天意如此!可是今天幾點鐘光景過世?”
……什麼天意天意。他問得這麼詳細幹什麼呢?裝飾裝飾自己的假同情?……
“呃,約摸在晚飯前一個鐘頭。”
“那麼,一切怎麼樣,料理清楚了嗎?”
“呃,倒也沒有什麼的。尊重他先生生前的意見,一切都交給大學附屬醫生去照辦了。我因爲怕女人家身體弄出毛病來,所以勉強先把她帶回來。”
“大學附屬醫院?……哈?啊?……啊啊!啊,既然是他先生去世前的意見,那倒也省得費事。在這新時代裏,什麼都簡潔一點好。哼,。”
……噯,逼殺我,誰要你這胖子管人家。白文也糊塗,何必理他。可是我怎麼停在這扶梯頭不動了呢?走上去吧!啊,我真的有點累了。兩腳都麻木了。啊,這隻好怪自己。我何必哭得那麼樣子,虐待自己的身體?但是這也難說,我那時簡直不知道什麼呢!只覺得像放在我懷裏的一塊生命的寶玉被突來的怪賊奪了去一般地,不安,驚愕,興奮,失望,被棄而孤獨的感情全部都同時捉住了我整個的腦筋,弄得我神經都不聽命令了,哪裏顧得到其餘的事體。啊,少豪,我真不能相信我們一年來建設在愛情上的奮鬥生活,我們的理想,憧憬,將來的希望,和我一個多月來的盡心的看護竟在一剎那間成爲永久的夢!……啊,可是我確實累了。半點力氣也沒有怎能上樓?待白文來吧!啊,怎麼眼睛看不清楚了?這屋裏真悶煞人。我真想躺下來了,白文白文快來!好,他來了,他扶住了我了。全身靠住他吧,這軟綿綿的,顧不得什麼了。啊,還好,這樣舒服些……
“霞玲,霞玲,怎麼樣,頭昏嗎?”
……啊,他叫出我的名字來了。何必這樣大聲怪叫,驚動了人家。幸虧他們沒聽見。傻,明知道我頭昏何必問。不曉得他有沒有像我還沒同少豪結婚以前那麼樣熱熱地愛着我。可是(霞玲,霞玲……)是多麼有感情的叫聲呵!這麼有力氣的呼聲,我倒好久沒有聽見了。當然的,少豪是躺在病牀上那麼久的。啊,想起了他那被病魔一塊塊地喙瘦了的身體真是可憐!枯枝似的骸體上只剩留着兩隻光閃閃的好像含着講不出的憂愁的眼睛—— 一對可愛的美麗的精神的窗門。頰筋肉都無力使嘴邊動了,哪裏叫得出響亮的“霞玲”。然而白文你到底怎麼啦,怎不把我快點抱起來?哼,怕觸着我的身體嗎?我這身子有什麼寶貴呢。你現在倒怕起來了。記得我未認識少豪以前,你不是最愛夜裏公園的散步的嗎?不是喜歡在桐蔭下故意摸摸的嗎?怎麼?要我自己再扒上這扶梯?啊,多麼愚鈍的腦筋。假如是少豪,怕早就把我抱上樓上牀裏去了。不是有一天夜半同去看完了影戲回來,他看見我的新鞋子把我的足緊束得痛煞了,便不問我的肯不肯,用了他那雙強力的手臂輕輕地抱我上了這扶梯嗎?多麼舒服,那時!……這扶梯倒是很高的,這麼一段,一段地登起來。呃,別放鬆,白文。放鬆我就要跌下去了。你覺得我的腕枯硬吧!現在瘦了,從前生活緊張時,你曉得的,是發育得軟綿綿又有彈力的……
……門開了。燈也亮了。可是白文要扶我到哪裏去呢?真要我在你的眼前在這牀上躺下來?你不要緊嗎?我是什麼都不管的,不過此刻倒想坐坐……
“怎麼樣,這會好一點嗎?”
“謝謝你,不要緊,一會就好了。”
“我去拿杯冷開水來給你喝,好嗎?”
“不用勞駕了。還是請你把那面一扇窗開一開吧。”
……他走近窗邊去了。啊,真爽快的氣流!他站定在窗前,望看星兒出神呢。他在想什麼?聽說他新近有了新的女朋友,不曉得長得怎麼樣子的。或者他用我們在醫院裏過去的時間,在外面向女朋友方面大大地發展了也說不定。可是他是老對我表示殷勤的呵!想他剛去世的密友嗎?是的吧?對這連自己的愛人都肯相讓的好友的死,誰都未免有一番的感想。也許他已經早進一步,替着好友的未亡人的此後的生活種種地設想了也沒人曉得!替我想,白文替我想,想我的將來!何必多費神,假如他記得他以前在每個禮拜一趟寫給我的信裏對我說的話……
……可是對於那麼使我動愕的少豪,我的印象怎麼這麼快就漸漸地稀薄了?敢是一哭就把兩個人過去生活一切的內容就哭出去了?我對於他的感情都是假的嗎?不,我不相信。這是白文最明白的。現在想起來,合作當初的兩個人的奮鬥精神,倒真是可佩服的。不然不是做了家庭的傀儡,便是做了,老實說,自己不大高興的蘇白文夫人了,哪裏來的這一年來的共甘同苦的有意義的生活記錄。白文雖有點可憐,但,他要娶個像我這樣不大聰明的妻子總算容易,何必苦苦地自暴自棄。可是現在倒似乎被他等到了,如果他是真的有意等着我的話。然而我的腦筋卻是怎麼啦,我這樣也算追想着少豪嗎?啊,少豪,你簡單地把我剩下來了。你何不乾脆把我抱了去,用你那病前的強力的腕臂!雖然你後來是病人,但是跟你在一塊的時間是多麼好的啊。今晚起我是獨自一個人來睡覺着了。還有以後的事體,啊,誰知道!……啊,白文翻過來了……
“霞玲,我說你也應該顧護自己的身體,一切總是過去的事了。像今天那樣子的簡直是過甚了,雖然對於你心裏的苦痛我是十二分表示同情的。”
“謝謝你,白文。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你。沒有你,我今天真不知道怎麼辦了,我相信少豪也是很感激着你對他的友誼,你看見他臨死時,看看你,流流淚!雖然他好像不該叫我把這……賤體……託給了……你。”
……啊,這蠢東西,真厚臉皮,怎麼自己說出來了。不曉得什麼感想?但是,什麼要緊,我不過把少豪的話重說一遍是了。況且他不是愛着我麼?啊,他的臉紅了。怕羞嗎?還是生氣了呢?他以爲我不道德嗎?疑心我是個淫婦嗎?不道德也不要緊,淫婦也不要緊,我總要活着的呵!縱使人生的路是鋪滿荊棘的。記得少豪說的好,就是人們自爲最下賤的賣淫婦也有她的意義。但是白文有膽量再同我生活嗎?或者他被道義觀念束縛了呢?哼,這事他是不會有的。他的家庭環境是那麼樣的。也許他要求生理的純潔?不至於吧!在這時代。譬方我來問他的純潔呢?可是我何必這樣猜猜測測,他愛着我,這是一個事實,其實何必管他……
……他怎麼老咬着牙根,真的發怒了吧!啊,他要去拿帽子了,他想去了。若是他一去,永遠不回來呢?他不知道我這裏一點錢都被少豪用去了嗎?欠了兩個月的房租,明天的飯,車資,啊,他不愛着我了,他不愛着我了……
“白文,白文!……”
……啊,我的聲音怪得很,這樣顫動着。唾液吞不下去了,喉嚨像要塞了。他迴轉頭來了,啊……
“我想回去了。給少豪親戚和同事的幾封信本想在這兒寫寫,但明天來得及,我明天寫罷了。你也應該休息了,我明天早點來帶你同到院裏去走走。”
……啊,還好,他不是在生氣,嚇了我一下。他現在不願意聽到那話的吧!但不是忽然冷淡了態度?愛是愛着的,但是道義上,表面上,難看?那我怎麼好呢?……
“你不能少留一會嗎,白文?信就在此地寫也好,我這樣躺着很舒服的,不想休息。”
……啊,我懇求着,明明是懇求着。何必呢,放他去好了。人家也累了。對啦,我是孤獨的。世界上我是一個人。我心裏無聊哪! 我不要孤獨,我要有人愛着我呵,啊,少豪,你去了,你去了!啊,哪個男人快來把我緊抱着。我要男性,我要人生的侶伴呵,我不要無聊。不要無聊!!……
“你還是休息了吧,身體舒服點,信明天來得及,我還想到旁的地方乾點事體。”
……啊,多麼蠢!人家的心裏半點都不曉得。何必身體,身體,老是身體。你如真的愛着我就這兒陪了我一夜有什麼關係呢?真不懂!不懂!隨他吧!
“那麼也好的,多謝你了。”
“……那麼小心點。”
……何必看。並不是反語,真實的感激呵。要去快去好了。我還是孤孤獨獨地留下來!怕什麼!向誰哭呢?孤獨,孤獨,啊,少豪!……
……安心去吧,我不會自殺的。也不會再失神了。我要一個人來追憶着少豪呢!去了,去了,下樓了。出後門了吧!可惜了他的聰明。半點勇氣都沒有……
……這燈怎麼這麼不光亮。電力不夠,像癆菌偷着少豪的生命一般地。一個月沒人住這房間就變得這麼陰沉了。外面的夜空倒很好,啊,星兒,星兒!這毛氈真熱。還是窗邊去坐一坐好,啊,身體像浮在空中的呢!我是飛着呢,還是行着呢?真輕快的足!好,這窗檻上靠一靠,黑夜呵!是你吧,把我的少豪擡去了的。你真厲害呵,連這活龍似的大都會都在你神祕的足下溫溫柔柔地平伏着。星兒呵,幾時看你,都是美麗的!我小時是多麼憧憬着你的呢!但是你不是我的侶伴哪。我無聊呢!對啦,到街上去走走!但是,一個人?啊,如果少豪……那時兩個人真是快樂的。散步,談心!也是這個時候呵。暗夜裏,鋪道上足下的西洋梧桐的落葉的聲音,那聲音,真不能忘記!哪怕衣衫薄,有他的手臂圍抱着我腰身上。帶毛圍巾的散步,那是煞風景的呵!連星兒都要見笑呢。啊,我怎麼把白文放走了。他不是最好的散步侶伴!身體是那麼像有名的洋裝號的廣告具。手裏如果再叫他加上一根英國藤的手杖呢?他今天腮邊的鬍子剃得那麼光滑。真像病前的少豪那剛剃過的鬍子的紫青的痕跡,用臉皮去擦擦真好。可是他哪裏懂的兩個人並肩的散步。蠢貨!他剛纔不是那麼樣走了嗎!啊,真好的星兒們!我真想脫光了這身污臭的衣服來浴你美麗的銀光,沒有個男性曉得我此刻的這心理嗎?啊,下面的房東!如果我下去招呼他,要他陪我出去散步,不曉得他怎樣?嚇煞?那胖子,也許他很懂風流的。對啦,我去叫他,說要陪他出去散步,教他不要再來討我的房錢,陪散步也是一種職業呵,應該照樣給薪水的。良宵不可虛度啊!但只是散步,恐怕他不肯答應呢?那種中年人?他要求……怕什麼的,要求就給了他吧。可是誰高興同那種猴猻臉的不倒翁似的東西在一塊兒走。我不要。第一要教他的老婆被酸素融蝕死了呢。啊,這樓裏真悶殺,還是出去走走吧!這腿怎得怪輕!圍巾不必帶吧,就這樣子好了。後面的鑰匙應該帶了去……下這扶梯要細心點兒,慢慢,慢慢地……好了,這好了,從後門。他們大小像都睡覺了,半聲不響,隔壁又在麻雀了!這門順手關了吧!……
……我出來在大街上了。怎麼,店門都關了?時候不早了吧,大約將近一點鐘了,幾時夜就這麼深了。好,讓他們都去睡了。越沒有人越好的,乾脆的這都市盡變了沙漠吧!讓我一個人來領略深夜的寂靜。啊,這大氣真爽快!這是活力素,很有裨益。我這肺腑被醫院裏的藥氣浸壞了。此刻給它吸收點新鮮的補藥吧!啊,胸膛能夠不時這樣豎挺着多好。你看,連這兩朵乳峯都像得到了甘露一般地活動起來了。這麼高聳聳地搖動着,多麼好看呵!……
……我在什麼地方了呢?我怎麼走得這麼慢。這兩腳簡直不動着的嗎?那面還這麼光亮。出着煙!小炒食店吧!幾個黃包車伕圍做一團站着吃着。一個市裏,這麼許多店家,又是賣同樣的東西的多,不曉得他哪裏賺得錢來。少豪起初不要那樣東奔西走把身體弄壞了,好好地開一家小店鋪多好。賢明何用!我那時也應當找事情做做。這許多大大小小的公司豈沒一家用得着我。戀愛!戀愛!戀愛並不是可吃的哪!但也沒法子。錢是積不會成富的。像少豪一病就把一個小錢袋都倒空了。倒不如天天浸在溫情裏滾個快樂。啊,從這面轉過去吧,這面還可以出河沿去走走……
……我這樣一個人走着好麼,在這深夜的空街上。若是被熟人看見了呢?這夜氣倒有點冷了。這海港裏全是霧。稍遠的街面不是有點模糊了嗎?蓋着薄的紗的童話裏的風景似的?前面街燈的光芒都被露水溼透了。啊,印度巡捕來了。那麼長的斜影在水門汀上。不曉得他會不會喝住我。那麼,我也不是賊!一個女人就不應該在深夜跑嗎?人家有心事,他何嘗曉得。這夜太好了!呵,我是孤獨,我無聊哪!啊,我的腳簡直不在動着,這麼一步步拖着。來了,近來了,眼睛那麼凝視着人。他把我當做什麼?好,已經過去了。身體大的那麼怕人!還有那鬍子!可是……可是現在我往哪裏去?我爲什麼在此地走着呢?啊,我的……我的心裏!好,就永遠這樣走着吧!我不回去了。往河沿去!河沿去!……
……啊,到了到了,好容易。這麼許多小船停在河裏。白天那麼喧譁的,此刻倒這麼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這樹下的鐵欄來倚它一倚吧。隔河對面的街燈的光倒照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地動漾着,動漾着。那一條橫河的大橋從這兒看去真好看。近代的曲線。那面橋頭曲線盡處又是這麼莊嚴的一座半月形的高層樓,好的對照。誰的意想?真是都市風景的大傑作……啊,然而傑作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願這黑夜把我吞到了它的肚裏去。我這兩隻腿怎麼辦呢?痠痛得這麼樣?如果這兒有條柔軟的牀!啊,那面有人來了。外國水手!酒醉了吧,那麼樣顛顛搖搖着。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喝來的,這時候到這兒來幹嘛?他們的生活總算是舒服的,A girl in every port!也許是帶人面的動物吧!近來了,不知道他以爲我是什麼的。該避開點吧,省些鬧出事來,但是我這腿!啊,不要緊,就這樣子。我就算做個鹹水妹有什麼!對啦,鹹水妹!我做個鹹水妹來安慰安慰在這海港出出入入的各國的哥兒們也好。不曉得什麼滋味的!天天牀頭髮現一個新丈夫,多有趣!誰來管我呢?全部賣給一個人,跟零零碎碎地賣給好幾個人,還不是一樣地賣嗎?那麼,哪一國的人好一點呢?美國?法蘭西?對啦,意大利好。那種黛綠的眼睛的,講起愛來好像南方的太陽那麼樣的熱烈的南國人好。真臭,酒味,酒味!幾時來在我的身邊了。哼,那麼直接地看!看!啊,不好了,不曉得他耍出什麼來了。誰在那兒?快來,快來!啊,他抱着我了。怎麼辦呢,這麼有力氣的手臂?啊,啊,他要我的嘴!哼,哼……啊,啊,他吻了,吻了,啊,啊。算了,給了他吧!哼,這個人並不醉着,他看着我拼命地掙扎着笑着哪。好意地笑着哪!這個臉並不俗,年紀似乎很輕呢。他愛我嗎?怎麼這樣唐突?好,看他怎麼樣把我擺佈。啊,我的腰別弄斷了,這麼用力。他要我走了,他擁着我。可是我走不動了呢,你把我抱起來嗎?沒法子,跟他慢慢地一步步來。很舒服哪,這麼緊緊地被他擁抱着。啊,我被抱着哪,我是在生人的懷裏!啊,少豪,你去了。你把我放在他人的手裏。你生氣嗎?啊,可是我無聊哪,我怕寂寞。請你赦免我吧!我要強力的手!強力的手!啊,這樣多麼好呵!這不是你嗎?是,是你是你!我們在河邊兒散步呢,互相擁抱着。記得吧,你病前那時?白文要嫉妒呢。他哪裏去了?他不敢來呵!我要給他知道的,我們互相擁抱着。啊,多舒服,多舒服!可是我們往哪裏去呢?哪裏去呢?這樣的老是走着?不要緊,隨便你,你到的地方我都去!啊,我沒有力了,我想睡覺了。我,……想……睡……了。
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