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英国的文坛上,坐满了许多性格奇奇怪怪的文人。坐在第一排的是曾经受过枷刑,尝过牢狱生活的记者先生狄福(De Foe);坐在隔壁的是那一位对人刻毒万分,晚上用密码写信给情人却又旖旎温柔的斯魏夫特主教
(Dean Swift);再过去是那并肩而坐的,温文尔雅的爱狄生
(Addison)和倜傥磊落的斯特鲁
(Steele);还有蒲伯
(Pope)皱着眉头,露出冷笑的牙齿矮矮地站在旁边。远远地有几位衣服朴素的人们手叉在背后,低着头走来走去,他们同谁也不打招呼。中间有一位颈上现着麻绳的痕迹,一顶帽子戴得极古怪,后面还跟着一只白兔的,便是曾经上过吊没死后来却疯死的考伯
(Cowper)。另一位面容憔悴而停在金鱼缸边,不停地对那一张写着Elegy(哀歌)一个字的纸上吟哦的,他的名字是格雷(Gray)。还有一个乡下佬打扮,低着头看耗子由面前跑过,城里人说他就是酒鬼奔斯
(Burns)。据说他们都是诗人。在第二排中间坐着个大胖子,满脸开花,面前排本大字典,伦敦许多穷人都认得他,很爱他,叫他做约翰孙博士
(Dr.Johnson)。有个人靠着他的椅子站着:耳朵不停地听,眼睛不停地看的,那是著名的傻子包士卫尔
(Boswall)。还有一位戴着眼镜的总鼓着嘴想说话,可是人家老怕他开口,因为他常常站起来一讲就是鸡啼;他是伯克议员先生(Burke)。此外还有一位衣服穿得非常漂亮(比第一排的斯特鲁的军服还来得光耀夺目)而相貌却可惜生得不大齐整,他一只手尽在袋里摸钱,然而总找不到一个便士,探出来的只是几张衣服店向他要钱的信;他刚要伸手到另一个衣袋里去找,忽然记起里面的钱一半是昨天给了贫妇,一半是在赌场里输了这位先生就是我们要替他做阴寿的高鲁斯密斯医生(Goldsmith)。据那位胖博士说,他做事虽然是有点傻头傻脑,可是提起笔来却写得出顶聪明的东西。这位医生的医道并不高明,据说后来自己生病是让自己医死了。他死后不仅身世萧条,而且还负了许多债。胖博士为这件事还说过他几句闲话,可是许多人都念他为人忠厚老成,尤其是肯切实替人帮忙。有些造谣言的人还说他后来曾经投过胎到中国,长大了名叫杜少卿,仿佛是一本叫做《
儒林外史》的谈到他的故事。这杜少卿真是他的二世,做人和他一样的傻好。这位医生还做了好多书,现在许多对世界厌倦的人只要把他的书翻翻就高兴起来了,还有些哭得泪人儿似的看看他的诗跟泪也干了。他的书像Vicar of Wakefield,Deserted Village,She Stoops to Conquer
,这是谁也知道的,用不着再来赘言。英国人近来对这班奇奇怪怪的胖子们(除开那几位所谓的诗人以外,他们都是胖子,就中以那位面前排着字典的最胖)又重新有了好感;其实这也是应该的,因为这班胖子的为人本就不坏,所写的东西自然更是怪有趣味。今天(十一月十日)可巧是高医生的二百生忌辰,此刻许有一班英国人正在那里捧着酒替他大做阴寿,所以我们也把他的老朋友一齐找出来。在纸上替他图个会面的热闹。听说最近牛津大学又把他那些非借钱即告贷一类的信印成了一大本;书我们虽一时看不到,然而料想内容一定是很有趣味。想借钱的文人很可以先借三先令六便士去买一本来看看。
原载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9号,署名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