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二十二





祥子忘了是往哪里走呢。他昂着头,双手紧紧握住车把,眼放着光,迈着大步往前走;只顾得走,不管方向与目的地。他心中痛快,身上轻松,彷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後所有的倒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上。忘了冷,忘了张罗买卖,他只想往前走,彷佛走到什麽地方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想起胡同中立着的那块黑影,那个老人,似乎什麽也不必再说了,战胜了刘四便是战胜了一切。虽然没打这个老家伙一拳,没踹他一脚,可是老头子失去唯一的亲人,而祥子反倒逍遥自在;谁说这不是报应呢!老头子气不死,也得离死差不远!刘老头子有一切,祥子什麽也没有;而今,祥子还可以高高兴兴的拉车,而老头子连女儿的坟也找不到!好吧,随你老头子有成堆的洋钱,与天大的脾气,你治不服这个一天现混两个饱的穷光蛋!


越想他越高兴,他真想高声的唱几句什麽,教世人都听到这凯歌──祥子又活了,祥子胜利了!晚间的冷气削着他的脸,他不觉得冷,反倒痛快。街灯发着寒光,祥子心中觉得舒畅的发热,处处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将来。半天没吸烟了,不想再吸,从此烟酒不动,祥子要重打鼓另开张,照旧去努力自强,今天战胜了刘四,永远战胜刘四;刘四的诅咒适足以教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恶气吐出,祥子从此永远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看自己的手脚,祥子不还是很年轻麽?祥子将要永远年轻,教虎妞死,刘四死,而祥子活着,快活的,要强的,活着──恶人都会遭报,都会死,那抢他车的大兵,不给仆人饭吃的杨太太,欺骗他压迫他的虎妞,轻看他的刘四,诈他钱的孙侦探,愚弄他的陈二奶奶,诱惑他的夏太太──都会死,只有忠诚的祥子活着,永远活着!「可是,祥子你得从此好好的干哪!」他嘱咐着自己。「干吗不好好的干呢?我有志气,有力量,年纪轻!」他替自己答辩:「心中一痛快,谁能拦得住祥子成家立业呢?把前些日子的事搁在谁身上,谁能高兴,谁能不往下溜?那全过去了,明天你们会看见一个新的祥子,比以前的还要好,好的多!」


嘴里咕哝着,脚底下便更加了劲,好像是为自己的话作见证──不是瞎说,我确是有个身子骨儿。虽然闹过病,犯过见不起人的症候,有什麽关系呢。心一变,马上身子也强起来,不成问题!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觉得渴,想喝口水,他这才觉出已到了後门。顾不得到茶馆去,他把车放在城门西的「停车处」,叫过提着大瓦壶,拿着黄砂碗的卖茶的小孩来,喝了两碗刷锅水似的茶;非常的难喝,可是他告诉自己,以後就得老喝这个,不能再都把钱花在好茶好饭上。这麽决定好,爽性再吃点东西──不好往下咽的东西──就作为勤苦耐劳的新生活的开始。他买了十个煎包儿,里边全是白菜帮子,外边又「皮」又牙碜。不管怎样难吃,也都把它们吞下去。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上哪儿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小福子与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顺着曹先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後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可疑的!


谁知道曹先生回来没有呢?不要紧,明天到北长街去打听;那里打听不着,他会上左宅去问,只要找着曹先生,什麽便都好办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祥子并没混好,可是决定往好里混,咱们一同齐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这样计划好,他的眼亮得像个老鹰的眼,发着光向四外扫射,看见个座儿,他飞也似跑过去,还没讲好价钱便脱了大棉袄。跑起来,腿确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热气支撑着全身,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还是没有别人的份儿。见一辆,他开一辆,好像发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腿又有了那种弹力,还想再跑,像名马没有跑足,立定之後还踢腾着蹄儿那样。他一直跑到夜里一点才收车。回到厂中,除了车份,他还落下九毛多钱。


一觉,他睡到了天亮;翻了个身,再睁开眼,太阳已上来老高。疲乏後的安息是最甜美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都轻脆的响,胃中像完全空了,极想吃点什麽。吃了点东西,他笑着告诉厂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计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办好,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着: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教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了,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麽?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对这个熟识的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没有人,要不然为什麽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跳。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高妈!「祥子?可真少见哪!你怎麽瘦了?」高妈可是胖了一些。「先生在家?」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彷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麽,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道你!傻人有个傻人缘,你倒别瞧!」高妈叨唠着走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想要问句好,没说出来。


「啊,祥子!」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的微笑。「坐下!那──」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高妈还去找了你一趟,没找到。坐下!你怎样?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泪要落下来。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作的,窝在心的深处。镇静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变成的简单的字,流泻出来。一切都在记忆中,一想便全想起来,他得慢慢的把它们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说出一部活的历史,虽然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可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轻轻的坐下,等着他说。


祥子低着头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头看看曹先生,彷佛若是找不到个人听他说,就不说也好似的。


「说吧!」曹先生点了点头。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麽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进城来,他怎样作苦工,然後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麽他能说得这麽长,而且说得这麽畅快。事情,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每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住。没有一点迟疑,混乱,他好像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因为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说完,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麽空虚舒服。


「现在教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还得拉车?」


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


「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的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一条呢是暂且赁车拉着,是不是?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莫如就先赁车拉着。还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盘儿。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要来的话,得赁一辆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呕!」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作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怎麽办呢?」


「我没主意!」


「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钱,不够。她跟着你去作工,哪能又那麽凑巧,你拉车,她作女仆,不易找到!这倒不好办!」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祥子的脸红起来,哽吃了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作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她──」他心中乱开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了话。


「要是这麽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的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你一个人占一间房,你们俩也占一间房;住的地方可以不发生问题。不知道她会洗洗作作的不会,假若她能作些事呢,就让她帮助高妈;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妈一个人也太忙点。她呢,白吃我的饭,我可就也不给她工钱,你看怎样?」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过,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议商议!」


「没错!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带来,教太太看看!」「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没想到祥子还能有这麽个心眼。「这麽着吧,我先和太太提一声,改天你把她带来;太太点了头,咱们就算成功!」


「那麽先生,我走吧?」祥子急於去找小福子,报告这个连希望都没敢希望过的好消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乾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鸡鸣犬吠,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达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像从天上落下的鹤唳。洋车都打开了布棚,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的走着,街心中汽车电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快,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的立着树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来,一直飞到空中去,与白鸽们一同去盘旋!什麽都有了:事情,工钱,小福子,在几句话里美满的解决了一切,想也没想到呀!看这个天,多麽晴爽乾燥,正像北方人那样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连天气也好了,他似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冬晴。为更实际的表示自己的快乐,他买了个冻结实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开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见了那个杂院,那间小屋,与他心爱的人;只差着一对翅膀把他一下送到那里。只要见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从此另辟一个天地。此刻的急切又超过了去见曹先生的时候,曹先生与他的关系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换好。她不仅是朋友,她将把她的一生交给他,两个地狱中的人将要抹去泪珠而含着笑携手前进。曹先生的话能感动他,小福子不用说话就能感动他。他对曹先生说了真实的话,他将要对小福子说些更知心的话,跟谁也不能说的话都可以对她说。她,现在,就是他的命,没有她便什麽也算不了一回事。他不能仅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拔出来,而後与他一同住在一间乾净暖和的屋里,像一对小鸟似的那麽快活,体面,亲热!她可以不管二强子,也可以不管两个弟弟,她必须来帮助祥子。二强子本来可以自己挣饭吃,那两个弟弟也可以对付着去俩人拉一辆车,或作些别的事了;祥子,没她可不行。他的身体,精神,事情,没有一处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这麽个男人。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兴;天下的女人多了,没有一个像小福子这麽好,这麽合适的!他已娶过,偷过;已接触过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轻的;但是她们都不能挂在他的心上,她们只是妇女,不是伴侣。不错,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个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为这个,她才更可怜,更能帮助他。那傻子似的乡下姑娘也许非常的清白,可是绝不会有小福子的本事与心路。况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许多黑点呀!那麽,他与她正好是一对儿,谁也不高,谁也不低,像一对都有破纹,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摆在一处。


无论怎想,这是件最合适的事。想过这些,他开始想些实际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钱,给她买件棉袍,齐理齐理鞋脚,然後再带她去见曹太太。穿上新的,素净的长棉袍,头上脚下都乾乾净净的,就凭她的模样,年岁,气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讨曹太太的喜欢。没错儿!


走到了地方,他满身是汗。见了那个破大门,好像见了多年未曾回来过的老家:破门,破墙,门楼上的几棵乾黄的草,都非常可爱。他进了大门,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顾不得敲门,顾不得叫一声,他一把拉开了门。一拉开门,他本能的退了回来。炕上坐着个中年的妇人,因屋中没有火,她围着条极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门外,屋里出了声:「怎麽啦!报丧哪?怎麽不言语一声楞往人家屋里走啊?!你找谁?」


祥子不想说话。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着那扇破门,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弃了:「我找小福子!」「不知道!赶明儿你找人的时候,先问一声再拉门!什麽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门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干什麽呢。慢慢的他想起一点来,这一点只有小福子那麽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过来,又走过去,像走马灯上的纸人,老那麽来回的走,没有一点作用,他似乎忘了他与她的关系。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缩小了些,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动。这才知道了难过。


在不准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时候,人总先往好里想。祥子猜想着,也许小福子搬了家,并没有什麽更大的变动。自己不好,为什麽不常来看看她呢?惭愧令人动作,好补补自己的过错。最好是先去打听吧。他又进了大院,找住个老邻居探问了一下。没得到什麽正确的消息。还不敢失望,连饭也不顾得吃,他想去找二强子;找到那两个弟弟也行。这三个男人总在街面上,不至於难找。


见人就问,车口上,茶馆中,杂院里,尽着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问了一天,没有消息。


晚上,他回到车厂,身上已极疲乏,但是还不肯忘了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望什麽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经不在了麽?退一步想,即使她没死,二强子又把她卖掉,卖到极远的地方去,是可能的;这比死更坏!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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